說話間,他便飛快的洗了手,才要美滋滋坐下,就聽老夫人詫異道:“你在這兒吃?”
龐牧一愣,隱約覺得接下來的話可能不是自己想聽的。
果不其然,老太太幹脆利落道:“沒你的飯啊。”
龐牧:“……”
他沉默半晌,有些艱難的強調,“娘,我可是您親兒子。”
老太太回答的一點兒都不含糊,理由也特別充分,“你往日裡也沒在我跟前吃飯,誰費事八道的白給你準備這些?快去廚房吧,晚了該趕不上趟兒了。”
龐牧忽然有點兒委屈,“我不也時常來給您請安嗎?”
“快別說這話,”老太太立刻阻止道,又毫不留情的對晏驕拆臺,“我們家也不是什麼高門大戶的講究,誰稀罕那些早晚請安的?他終日忙的一陣風似的,來去匆匆,還不夠折騰的,不來我自己更清淨自在些。”
都這麼大了,也不需要她這個老太婆整日噓寒問暖,該怎麼過自己過就是了,請啥安?
晏驕實在忍不住,別開臉,吭哧吭哧笑了起來。
龐牧張了張嘴,到底有些絕望,又深深地看了兩人一眼,見果然沒有挽留之意,隻好嘆了口氣,往外去了。
他才要走,老太太就叫住了,也不等他臉上重新泛起“你看,我就知道您老舍不得”的笑意,就道:“你也不用太著急,吃快了不消化肚子疼,且慢慢吃著,正好我叫晏丫頭試試衣裳。”
龐牧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他憋了半日,“娘,過兩日便是霜降,您今年是不是還沒幫我準備冬衣?”
“嗨,往年我準備了你也不大穿,”老太太開始數落起來,“說什麼綁的難受,又不方便騎馬打仗的,不都是進了臘月才做的麼?急什麼?瞧瞧,你如今不也還隻穿著單衣麼?”
繡娘隻有一個,可不得挨著來麼?晏丫頭立冬的大褂子還差兩隻袖子,花兒都沒繡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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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不著急穿,今年,呵,後悔也晚了。
臨走前,龐牧還特意提前申請了,說明兒一早務必過來陪老太太吃完,請千萬多準備一副碗筷。
聽聽,這日子過得,如今在親娘跟前混飯吃都得提前報備了。
龐牧走後,晏驕就聽老太太意有所指的抱怨道:“他也這麼的大人了,我又上了年紀,能再看幾年?終究還得成家。廖先生你知道吧?人家這麼大的時候,小閨女都會叫爹啦!唉!”
見晏驕笑而不語,雖沒順著來,可到底沒有不耐煩聽的意思,老太太隻覺受到鼓舞,又試探著道:“倒不是老婆子我自賣自誇,天闊雖年紀大了些,又是個一根筋的性子,可這大有大的好處不是?大了顧家呀。他又經過事兒,終究沉穩,可不比那些年輕小伙子可靠些?還有一副好體魄,也不似讀書人迂腐,指使他做活打掃都使得……如今家裡隻有我們兩個孤魂野鬼,攢了大半輩子的家私也都不會打理……”
末了,又狠狠嘆了口氣,裝著喝餛飩湯,還努力從碗沿上方偷瞟著晏驕的側臉哀嘆起來,“也不知怎麼就沒姑娘瞧得上。”
她都恨不得白紙黑字寫下來:我兒子一表人才又隨和可靠,難得財力豐厚,姑娘你不考慮考慮?
晏驕給她看的面皮發燙,隻好賠笑道:“大人乃人中龍鳳,這個,這個隻怕尋常姑娘配不上……”
老太太眼神灼灼,趕緊來了一句,“你也覺得他好?”
這話沒法兒接了,晏驕三口兩口吞了個芝麻燒餅,一抹嘴落荒而逃。
老太太在後面喊:“還沒試衣裳吶!”
話音未落,晏驕跑的更快了。
老太太目送她遠去,噼裡啪啦的拍起桌子,恨道:“那小子打仗的時候一股子勁,怎麼連句正經話都不知道對姑娘講!”
多好的姑娘,衙門裡頭這麼許多光棍兒,晚了可就給人搶走啦!
晏驕朝著仵作房一路飛奔,半道碰上郭仵作和賈峰,兩人還以為她有什麼重大發現,來不及多問,也都下意識跟著狂奔起來。
然後衙門裡頭路過的人見三個人都埋頭疾走,也以為出了什麼事,俱都面容嚴肅,有相熟的幹脆也朝這邊跑來……
稍後晏驕進了仵作房,隱約覺得哪裡不對,結果一回頭就嚇了一跳:
後頭怎麼這麼多人?
郭仵作老實道:“我因為姑娘趕著是有什麼線索……”
賈峰眨了眨眼,“我見郭仵作跑,就跟著跑了。”
後面林平等人訕訕道:“我們見你們跑……”
現場頓時一陣沉默。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誰先起的頭,都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經過這麼一鬧騰,晏驕反倒能專心工作了。
骨頭已經煮好撈出晾幹,她跟郭仵作先將骨骼按照人體生長位置排列整齊,這才湊上去仔細觀察顱骨致命損傷。
那一片顱骨中心位置已經碎裂,煮過之後更能清晰的看見四周骨茬斷裂面,幾條裂紋呈放射性往四周擴散。
有幾處的損傷格外嚴重,兩人簡單勾畫了下,很快便得出結論:兇器是一種帶有堅硬三角狀突出的物件。
雖然依舊有些寬泛,可得出這個結論後,兩名仵作都比較傾向於這是一起激情殺人。
若對方果然蓄謀已久,不必說菜刀斧頭匕首之類隨處可見的利器,哪怕用繩子累死也比用這個砸後腦勺方便可靠的多吧?
郭仵作大膽猜測說:“可能是李春與人發生口角爭執,對方一時怒及,舉起兇器往他頭上砸去。或許他並未想要殺人,但李春確實死了,倉促之下,隻得拋屍。”
晏驕點了點頭,可是又直覺哪裡有些出入。
她抱著頭骨,對著陽光細細的看了幾遍,又不斷調整角度,當那些光線透過顱骨上的缺口,又從另一端筆直射出時,她腦海中突然有什麼亮起,方才覺得違和的地方瞬間透徹了。
“你們快看!”
她示意郭仵作和賈峰看那些透出來的光線,又指著上面的骨茬斷面道:“你們仔細看這些骨茬的走向,下側的骨折比上方輕微,明顯受力方向是由下往上的。可若果然是兇手主動舉起兇器痛擊,正常情況下,都會是從上往下的弧線!”
郭仵作一聽,精神立即為之一振,忙把晏驕說的地方看了又看,不由得嘖嘖稱奇,“是了,是了!果然如此!”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同時湧現出另一種猜測。
賈峰頭一次遇上這樣復雜的案情,偏偏又聽不懂眼前這兩個人半說半藏打啞謎的表達方式,忍不住出聲問道:“果然如此?究竟是哪個如此?”
晏驕笑笑,忽然衝著桌角做了個向後仰倒的動作。
賈峰愣了片刻,隻覺如醍醐灌頂,“我知道了,李春是自己摔死的!”
“哎,話不好這麼說,”郭仵作糾正道,“我們隻能說他後腦勺的傷是這麼來的,可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有無他人在場參與,仍是不得而知。”
“兩位,”林平從前面匆匆趕來,“開賭場的韓老三到了,大人請你們去聽審呢!”
因驗屍有了突破性進展,晏驕和郭仵作都有些亢奮,直接是跑過去的。
兩人照例與廖無言分列左右,看著堂下滿臉橫肉的韓老三。
不怕帶點兒偏見的說,這韓老三可真是長了一張標準的惡人臉。
“你九天前可曾見過花溪村的李春?”龐牧問道。
“九天前?”韓老三擰著眉頭想了許久,又掰著指頭算了一回,點點頭,“九月十五麼,見過見過。他還是想來賭,小人說縣太爺有令,為保盛世太平,不讓幹這個了,小人乃是頭一批響應的,又怎麼會明知故犯?便打發他去前頭吃酒。”
晏驕心中暗笑,心道這個韓老三果然是街頭上混的,就說這麼幾句話,竟也不忘拍馬屁,還記得給自己邀功。
“據本官所知,李春生性倔強剛烈,”龐牧壓根兒不吃他這一套,隻是面不改色道,“他興致勃勃來賭錢,哪裡是旁人三言兩語就勸得住的?”
“我的青天大老爺啊,您可忒神了!”韓老三誇張的瞪大了眼睛,衝他雙手豎起大拇指,“他可不就當場翻臉了嗎?可小人是個遵紀守法的,哪裡能由著他胡來?左右如今賭場改成酒樓飯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人也隻好打碎牙往肚子裡吞,請他去前頭吃酒,這才好歹安撫了。”
晏驕眼前一亮,看向龐牧:吃酒?
龐牧不動聲色的回了個了然的眼神,又故意詐道:“口說無憑,本官卻以為,那李春前後欠你許多銀兩,又無力償還,如今卻又空手上門,你二人言語交涉中一言不合便扭打起來……”
饒是韓老三平時再囂張,也知道民不與官鬥,堂上這位比自己還年輕幾歲的縣太爺一個不高興,他也要吃不了兜著走,登時便有些慌張,忙磕頭喊冤道:“大人,小人冤枉啊大人!小人往年確實做了許多不好的事,可打從您來了之後,就全都改了!那一應的賭桌、籌碼、骰子全都劈柴燒了,便是裡頭難得的一副上等象牙骰子,小人也找工匠打磨成串珠兒給閨女帶著玩,不信您這就派人去瞧啊!如今小人連打人都不敢了,哪裡還敢殺人呢!”
見龐牧還是面色不善,韓老三面上冷汗滾滾而下,心道自古縣衙多昏官、天下烏鴉一般黑,上任縣令便不是什麼好貨,臨走還不忘刮地皮,這個年紀輕輕,想來更不敢指望。
若是對方實在找不出真兇,偏要捉了自己這個替罪羊交差,豈不是死的憋屈?
可憐他的婆娘尚且嬌花嫩柳一般,接連生的兩個大胖閨女也正是雪團兒一般可愛的時候,若自己死了,那孤兒寡母無所依仗,還不給人生吃了!
想到這裡,韓老三硬生生從眼睛裡擠出幾滴淚來,哽咽道:“小人當真什麼都沒幹吶!您若不信,我連他當日吃了什麼都能數的出來,那日也有幾個熟客在,找他們一對峙便知真假!”
說著,也不等龐牧開口,他忙嘰裡呱啦報了一堆菜名,裡頭赫然就有炸雀兒一味。
這就對上了。
龐牧臉色微微緩和,隻還是板著,“本官暫且信你一回,那你可知他飯後哪裡去了?”
聽了這話,韓老三如蒙大赦,好似鬼門關走了一回,整個人都像被抽掉骨頭似的軟了,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冷汗早已湿透裡衣。
事到如今,他哪裡還敢耍花樣套近乎,隻是縮著肩膀,老實道:“他吃的爛醉,足足禍害了小人六、七兩銀子的東西,快到傍晚才醉醺醺站起身來,隻說要去找銀子去。”
“找銀子?”龐牧追問道,“怎麼找,向誰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