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驕就嘆氣,“咱們這麼些人又吃又住的,也不是一筆小開銷。”
龐牧當年行軍打仗時沒少吃了錢糧不夠的苦,對這些問題遠比一般文官兒來的敏感,聞言就道:“我本想將咱們這些日子的耗費都折算現銀,可才起了個頭兒,饒大人就直接拒了,百般無奈之下,也隻好叫人去將那米面油鹽的各買了一百斤。”
他們一行人自然吃不了這麼多,可這些東西從來就沒有買了再退的道理,也算變相貼補了。
他想了下,道:“此事一了,我勢必要為他請功。”
饒文舉的能力不錯,為官又清廉,這麼多年都隻能在各處做縣令,著實屈才了。
而且官大點兒,俸祿也能多些不是?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廖無言敲門進來,“劉捕頭回來了,好像是說動了當日陪客的兩個樂妓,即刻就到。”
才剛說完,他就皺了皺眉,下意識用手捂住胃。
龐牧關切道:“先生可是身體抱恙?”
“無妨,”廖無言無奈擺手,唏噓道,“連著吃了六七頓酸蘿卜,現在說句話都在冒酸水。”
說罷,三人都是搖頭苦笑。
他們才吃這麼幾頓就有點兒受不了了,可憐老饒大人這麼些年怎麼熬過來的?
世外山莊的管事骨頭倒硬,到現在也沒交代什麼實質性內容,可下頭的伙計就不行了。連續兩天飯也不給吃、水也喝不飽,覺更是沒的睡,早就有人撐不住崩潰,迫不及待的將知道的交代了個幹幹淨淨。
這些人都是幾個主事的從當地僱的,並不知道管事和許多貴客的來歷背景,但對張開還是挺有印象。
“這幾日做東的都是同一個人,聽說是京城大官兒的家眷,人人都稱呼一聲趙二公子。”
“他也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可瞧著面色著實不大好,眼裡常有血絲,整個人瘦的嚇人……脾氣又反復無常,不知什麼時候就發火打人了,大家都怕得很。可他出手大方,小的們也都要養家糊口,所以也就咬著牙搶著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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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有個表舅正是棋山鎮人,那死了的張公子在當地也算小有名氣,故而識得。”
“當日他們一行四人,除了趙二公子和張公子之外,還有兩個,其中一個是本地人,姓劉,另一位倒像是外地口音。當時叫的是青嵐閣的姑娘,有兩個還是頭牌,叫什麼銀屏和娉婷的……”
“對了,當日幾位公子也都帶著隨從,就在隔間吃喝,準備隨時伺候的,隻是事發時亂作一團,他們也都趁亂跑了。那些人靠的近,又是跟前伺候的,想必知道不少內情。”
劉捕頭得了這些信兒之後,一面命人四處搜索那幾個隨從和公子哥兒,同時又親自去了青嵐閣,希望能說服銀屏和娉婷出面。
可兩個姑娘似乎十分驚懼,一連兩天面都不露,直到龐牧叫劉捕頭傳話,許諾保證她們的安全,事後派人送她們遠走高飛,這才答應晚上偷偷過來。
饒文舉和圖磬他們已經到了,等龐牧三人來了之後,就見當中兩個披著黑色長鬥篷的美麗女子盈盈下拜,口稱大人。
現場有片刻沉默。
因為她們拜下去的方向,分明是衝著廖無言的。
大概比起人高馬大又狂放不羈的龐牧,廖無言的形象才更符合最廣大民眾心目中文官清瘦、內斂的形象。
晏驕:“……噗。”
齊遠忍笑出聲,指著龐牧道:“那位是咱們師爺,這位才是縣太爺,別拜錯了。”
兩名女子一愣,顯然也沒想到久經江湖的自己竟也有看錯人的時候,面上迅速飛起兩團紅暈,重新拜過。
那名叫銀屏的到底機靈些,被允許起身後忙賠笑道:“恕奴見識短淺,從未見過似大人這般威風凜凜的,一時被嚇糊塗了。”
齊遠就在後頭跟圖磬、白寧交頭接耳道:“得虧著咱們大人心胸寬廣,不然廖先生這豈不是功高震主?留不得啊!”
話音未落,就見廖無言刷的扭頭瞪了一眼,三人趕緊分開,沒事兒人似的目不斜視站直了。
龐牧倒不在意這些,隻是叫人看座,開門見山的叫她們將知道的都說出來。
兩名女子對視一眼,另一個叫娉婷的飛快的看了看四周,緊張的抓住了衣角,聲音幹澀的問道:“大人果然會將我們送出去麼?”
龐牧點點頭,“隻要你們幫我捉住人,我即刻送你們出城,莫說兇手,便是在場諸人,除了我之外,也不會有第二人知曉你們去了哪裡。”
說完,又補充一句,“若不放心,我可以現在就將銀子給你們。”
娉婷這才松了口氣,又苦笑搖頭,“不必了,奴信。若不親眼看著那人伏法,餘生奴也不得安穩,便是拿了銀子,隻怕也是沒命花的。”
銀屏抓住她的手,面上流露出相同的悲苦。
她們生的實在美麗,相較之前豔麗無方的嫣紅,更多幾分清新雅致,隻是這麼坐著,便叫人忍不住心生憐愛。
晏驕見她們抓在一起的手都在止不住的抖,如同寒風中兩根枯草一般無助孤苦,便去外頭取了一壺熱水,丟了幾朵隨身帶的幹菊花進去,倒了兩杯熱茶送上,輕聲道:“到了這裡就不怕啦,夜深天冷,喝杯熱茶吧。”
她的聲音好似有種神奇的安撫的力量,兩人順從的接過茶杯,慢慢啜了一口,竟真的漸漸安定下來。
“多謝,”銀屏低聲道,又不由的好奇道,“姑娘是?”
一般衙門裡的女孩兒都是雜役,可冷眼瞧著,不管是眼前這個還是牆邊拿槍的那個紅衣姑娘,似乎都頗有地位,她就又不確定了。
晏驕抿嘴兒一笑,“我是仵作。”
“仵作?”連娉婷都跟著重復,末了又難掩驚駭和羨慕的道,“這可,這可真厲害。”
都是憑本事吃飯,可人家這碗飯吃的是多麼安心,多麼清清白白呀。
“你們能來作證,也很厲害。”晏驕笑道,見她們已經不大緊張了,便適時退了回去。
稍後龐牧再問話,銀屏和娉婷已經能夠比較流暢的回答了。
第一次陪趙二公子是半月前,當時被叫去的隻有銀屏,她見對方出手大方,而且當日表現的也與正常人無異,第二天再被叫去時,便刻意捎帶了好姐妹娉婷,趙二公子見姐妹倆一同演奏更添風味,果然大悅,以後也就一並點了。
可等兩個姑娘第三回陪客時,就出事了。
不知為什麼,當日那位趙二公子心情很不好,與他同來的公子便拿出一包什麼神仙粉的與他,趙二公子吃過之後,也叫在座眾人都吃,連帶著銀屏和娉婷也吃了幾口。
不多時,眾人便都發起癲來,其中尤以趙二公子為甚,一邊撕扯衣服一邊亂叫亂跑,又隨手抓了東西打人,很是可怕。
因銀屏和娉婷自小是風月場所長大的,很知道些齷齪事,被逼著吃了之後就馬上偷偷吐了出來,此刻倒還清醒著,見此情景,兩個姑娘都嚇得瑟瑟發抖,抱在一起躲在牆角無聲哭泣。
銀屏抹淚哽咽道:“我們想跑,可是外頭還有趙公子的隨從,又怕他們知道我們沒吃藥粉,萬一走漏風聲……”
“那趙二公子是個葷素不忌的,前些日子也有旁的妓子、清倌陪客,他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又,又當場狂性大發,當著眾人的面兒便要辦事兒……我們姐妹倆恨不得當自己是條狗,也沒少挨了打。”
“原本我們覺得他是京城來的官宦子弟,還想吟詩唱詞來討好,誰知他一聽就發了狂,大罵不止,又說這輩子最恨的便是讀書人……”
娉婷也是垂淚,好似雨打荷花滿面悲傷,“那些人都說他是京中大官的家眷,好些人都花銀子求他買個官兒當當,但凡給了銀子的,沒有一個辦不成的!我們兩個不過一介妓子,命如紙賤,他若想要滅口,豈不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隻怕到時候我們死了,連個水花都打不起來。”
買官?!
龐牧沒想到竟還能挖出這樣的大案,面色登時凝重起來,“你們可知,朝廷嚴禁賣官賣爵,若是胡說,是要治罪的!”
娉婷噗通一聲跪下,賭咒發誓道:“千真萬確,他們都是這麼說的,就連那位劉公子也是旁人介紹來的,那日我們親眼見他給了五千兩,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子,就想胡亂買個小官兒當當,來日也好光宗耀祖雲雲。”
“那張開也是為了這個?”龐牧追問道。
“這個我們實在不知,有時候他們說大事時也不許我們聽。”娉婷下意識看向銀屏,後者老實搖頭,“奴頭一回去的時候,張公子已經到了,或許早就給了銀子也未可知。隻是,”她頓了頓,身上又發起抖來,“隻是有一回那趙二公子吃醉了酒,滿口不幹不淨的說了許多話,道什麼讀書人最是假正經,滿口之乎者也,瞧著正人君子似的,可隻要打斷了骨頭,背地裡不知道多浪……”
她也知道在場頗有幾位讀書人,最後越說越小聲。
饒文舉下意識看向廖無言,見他也沒什麼反應,這才擺擺手,“無妨,你繼續說。”
銀屏感激一笑,這完全是她多年來被訓練出的條件反射,等笑完後又意識到不妥,急的眼睛裡都帶了淚,不知所措的樣子說不出的可憐。
“奴,奴不是……”
她也知這次的事恐怕是她們脫身的唯一機會,唯恐眾人看輕了,急於辯解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兩排銀牙都要將紅唇咬出血來。
“不必驚慌,隻管大膽說便是。”龐牧自然不會胡亂安慰人,可偏偏就是這種公事公辦的冷硬模樣,反而更能叫人安心。
“當時張公子的臉色就不大好了,賠笑說什麼衛兄實在不是那樣的人,求他高抬貴手,自己再幫他另尋好的……”
銀屏還沒說完,眾人的耳朵卻都齊齊豎了起來,“衛兄?你可知他的全名?”
是衛藍嗎?
銀屏搖搖頭,又看向娉婷,對方也是搖頭,歉然道:“張公子隻提過這一回,趙二公子更是滿口汙言穢語,從來不肯說名字,所以我們也不知道。”
話雖如此,可跟張開有關,並且還在這個時候出現的衛姓讀書人,一切都過於巧合,不是衛藍的可能性極低!
龐牧追問道:“你們可知那姓衛的書生結果如何?”
此話一出,眾人都忍不住把心提到嗓子眼兒,生怕她們再搖頭。
好在結果沒讓人失望,兩個姑娘都點了頭。
“後來又一回,趙二公子大發雷霆,上來就拿碗把張公子打的頭破血流,罵他吃裡扒外……到了最後我們才知道,原來那姓衛的書生原本隻是張公子帶出來散心的,可誰成想陰差陽錯給趙二公子看上,強拉了去,張公子後悔不迭,後來就買通了看守的人,偷偷將那書生放跑了。”
“也是因為這個,哪怕張公子最後跪地求饒,可趙公子還是不肯放過,前幾日的宴會上逼著他吃了許多神仙粉,自己卻在將他當狗一樣取樂,再然後,張公子便發了狂,自己從後門跳了下去。”
“當時大家都是清醒的,看見死人後連趙二公子都吃了一嚇,被人簇擁著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