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暫時徹底丟開弟子的廖無言同樣熬紅了眼,同樣睡不著,正抱著一壺濃茶不斷的喝,又念念叨叨的在紙上劃拉著什麼。
見龐牧過來,他面帶急色道:“眼下我做兩種猜測,一是這種魚隻吃腐肉,這倒也罷了;二是也吃新鮮血肉,別處也有,卻有些不妙,須得叫百姓們留神才行。”
龐牧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奪了茶壺,隨手丟給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小八處理,“我已問過林平,他算是見盡了都昌府內外九成九的魚,隻說與原先一種魚頗像,我又問過幾個本地漁夫,也沒在別處見過。”
“大人的意思是,”乍一沒了茶壺,廖無言還有些不適應,習慣性的抓了抓手指,這才道,“這些魚本也是尋常魚種,隻是恰好薛家莊的人年年活祭,它們吃了腐肉,有了變化?”
“我是這麼想的,”龐牧點頭,“我也打聽過了,因這一帶多有墳場,本地人十分忌諱,從不肯在本條支流內捕捉河鮮,自然也不大留心裡頭有什麼魚。”
聽了這話,廖無言才算放了心,又難掩好奇道:“隻是我不大明白,他們要如何用這魚?”
龐牧本是過來勸他睡覺的,畢竟文人總是體弱些,奈何對方此刻明顯是濃茶喝多,過於亢奮,勉強無用,也隻好說了。
“那薛氏倒是想交代,奈何薛家莊的人從來不許女子參與正事,她也隻是隱約偷窺過幾眼,貌似是隻取魚骨,魚肉之流都喂狗……薛家莊私兵雖已被仲雲剿滅,下剩的卻都瘋魔一般,聽不進人話,口口聲聲河神、祖宗的,”龐牧厭惡道,“如今即便審案也隻是雞同鴨講,我懶得廢話,且多多的餓幾頓再說。”
這一餓便到了次日晌午。
睡夢中的晏驕是被飯香燻醒的。
她記得入睡時天色微明,可這會兒,卻已日頭高照,而瞧著外頭情景,怎麼都不像隻過了半天的樣子。
“醒了?”龐牧笑著招呼道,“你都四頓沒吃了,先喝碗熱粥。”
四頓?晏驕迷迷瞪瞪的走過去,猶如一團漿糊的腦子漸漸回神:她足足睡了一整天還多?
不光她,廖無言和龐牧他們也都輪著休息過,前後腳起來,衣裳頭發都不大整齊。
濃鬱的米香瘋狂朝晏驕襲來,她這才後知後覺的感到胃壁都快被自己消化了,忙去龐牧身邊坐下,捧著碗就喝,結果又被燙出眼淚。
眾人失笑,龐牧忙將自己那碗反復倒了幾個來回,又狠狠吹過,“你先喝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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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驕是真的懷疑自己下一刻就要餓死了,也顧不上推辭,一口氣灌下去半碗,等腹中飢餓感淡去,這才有工夫問回來的齊遠。
“發現了幾個地窖,除了剩餘私藏鐵器之外,裡頭有十來個女子,其中三個還大著肚子。”說起這些來時,齊遠的表情中充滿極度的鄙夷和憎惡,如同在描述一堆會喘氣的垃圾。
“女人?”晏驕驚訝道,“也是薛家莊的?”
“應該不是,”齊遠搖頭,“我叫薛氏認過了,她說從未見過。隻是莊上偶爾也突然會有嬰兒出現,可她確認期間並未有女子有孕,但每每官府來查驗人口時,卻也有了爹娘……”
大約是被囚禁的年月太久,中間又遭受著非人的折磨,那十來個女子都不同程度的瘋了。會打人還算好的,大多數便如行屍走肉,不管他們問什麼都沒有任何反應。
剛捧起第二碗米粥的晏驕頓時覺得吃不下去了。
素來少年老成的圖磬此刻也有些抓狂,“沒法兒審,知道內情的無非薛家莊的人和這些女子,可前者認準了什麼河神,死不開口;後者卻又這般……”
齊遠冷笑一聲,“依我說,左右都是些走火入魔的死腦筋,倒不如就地殺了幹淨。”
話雖如此,可他也知如今不是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時候了,總得照規矩辦事。
這時,劉捕頭從遠處跑來,緊繃許久的臉上竟意外有了點輕松。
“大人,有消息了!”
原來並不是每個人都是鐵打的,在經歷了齊遠“慘無人道”的屠殺,以及連續兩天水米不沾的對待以及他的各種死亡威脅後,終於有幾個意志不那麼堅定的年輕人動搖,此刻被遠處飄來的飯香一勾引,主動招了。
薛家莊的人確實如廖無言所料,是早年從西邊逃竄來的,最初那些年著實悽慘,隻能捕食那些當地百姓避之不及的水產吃,不過還是堅持活祭,求河神庇佑、祖宗庇護。
誰知幾年之後,意外有個人發現:這些漸漸習慣了吃腐屍的魚骨內,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帶上了一股奇異的香氣!
隻要一經過文火烤制,那些原本怪裡怪氣的魚骨,便會散發出難以形容的誘人香氣。
有位族老當機立斷,帶領大家制香,並堅稱這就是河神賜予他們的財富……
“那些畜生得了實惠之後,越發變本加厲了,”劉捕頭說這些話的時候,還在不斷幹嘔,“後來又趁著中間兩次瘟疫和戰爭,天下大亂的時候,拐帶了不少女子,藏起來替他們生娃……”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在營地內蔓延。
齊遠一把捏碎了碗,“殺了都便宜他們!”
打從確認活祭的時候起,晏驕腦海中就不斷回憶著小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覺得倒是能借鑑一回,看能不能以毒攻毒。
龐牧等人聽了她的主意後,紛紛贊同。
稍後,那些被餓的氣息奄奄的莊民們死狗一樣被拖了來,軟趴趴跪在地上。
前排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妪那就是巫師。
她分明也是女人,可多年來卻助紂為虐,尤為可惡。
龐牧大馬金刀坐在前面,極其緩慢的將一大碗香噴噴的粥喝完,滿意的看著前面一群人渣眼冒綠光,這才嗤笑出聲,“你們如此愚蠢,惹怒河神尚且不自知,所以才導致人口凋零、河魚減產!”
薛永等人被她戳到痛腳,齊齊抬頭,表情驚訝中又透著懷疑。
可他到底是承認了河神的存在,而不像之前那帶頭殺人的年輕將軍般一味否認,薛家莊的人先就從心理上不那麼抵觸,也不知誰啐了聲:“你懂個屁!”
“河神正是被我們的誠心打動,這才賜予發家致富的香魚,你,你這什麼都不懂的蠢貨。”氣若遊絲的薛永越說越激動,臉上帶了不正常的潮紅,整個人都要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時,又被黑著臉的齊遠狠狠一腳踹回去,噴出一口血後再也動彈不得。
薛家莊眾人紛紛驚呼出聲,薛氏的長子更是帶頭衝在前頭,才要張開雙臂做出保護的姿勢,就被齊遠一把抓住頭發,冷笑道:“好一條衷心的狗,這廝意圖將你母親、妹妹趕盡殺絕你不管,如今不過吐了點兒血,卻忍不住了?”
“族長大人是為了全族人!”這個已經被徹底洗腦的年輕人聲嘶力竭的喊道,“你這”
齊遠最聽不得這些顛倒黑白的話,拽著他的頭發猛地往地上一磕,頓時清淨了。
齊遠朝薛家莊眾人掃視一眼,被他目光觸及到的人盡數瑟瑟發抖,生怕他下一個就拿自己開刀。
呵,說什麼河神,什麼奉獻,不還是怕死的麼?
齊遠露出個譏諷的冷笑,起身對龐牧抱拳道:“屬下一時失手,請大人怪罪。”
龐牧都恨不得自己動手,又哪裡會計較?隻是隨意一擺手,這事兒就算揭過去,又對薛家莊眾人言歸正傳道:“說你們蠢還不自知。既然知道河神賜予香魚是滿意,如何就不明白如今它老人家叫你們人口減少、香魚減產,便是不高興?”
鬧騰的最歡的族長和狗腿子已經先後昏死過去,眾人一時沒了主心骨,竟都下意識順著思索起來,並隱約覺得……好似是這麼個理兒!
龐牧來了勁,索性指著他們大聲唾罵起來:
“你們這些爛泥扶不上牆的蠢貨,便是得了金山也是個死!”
“人日日吃一樣的東西,時候久了還會膩煩,更何況河神?偏你們這些夯貨腦子都被狗吃了,不曉得變通就罷了,竟連問一問都不會!”
“什麼巫師,什麼族長,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其實全都是些狗屁不通的騙子!”
他指尖一轉,刷的指向薛永和那老巫婆,“幾十年過去了,焉知河神的口味沒變?或許如今它喜歡大一些的,或是這種老貨勁道!又或是想吃陽氣重的男娃,甚至是豬狗牛羊!偏偏這些廝裝模作樣糊弄人,什麼知曉河神心意,實則連河神一點兒聲兒都沒聽見!”
薛家莊眾人先被齊遠屠殺,又被餓了兩日,中間還夾雜著各種刑訊逼問,如今打頭的厥過去,剩下的被龐牧這麼劈頭蓋臉一通罵,想反駁都找不到突破點,都有些懵了。
“既如此,我便替你們拿個主意!”龐牧一抬手,“來啊,且叫這巫師親自去問問河神!”
第66章
龐牧一聲令下, 眾如狼似虎的衙役們立即上前,抓雞仔似的擒住巫師四肢, 幹脆利落的將她投入河中。
一直到巫師蒼老而尖利的慘叫消失在河水中, 薛家莊眾人才算回過神來, 望向龐牧的眼神中也帶了澎湃的驚恐。
他,他在殺人!
龐牧面上掛著微笑, 又轉過去看他們,雲淡風輕道:“諸位不必擔心, 既然她是河神最衷心的僕人,去門口問個信兒再尋常不過,等等吧,等會兒就回來了。”
瑟瑟發抖的眾人望著水面上巫師起起伏伏的雙手, 兩排牙齒不斷打顫,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們也曾在過去的年月中,無數次的目睹那些幼小的女童像今天這樣沉入河底,然後歡笑著, 心滿意足的歸去。
針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隻有當被投河的一方屬於己方陣營,並且他們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下一個很可能就是自己時, 曾經歡愉的旁觀才會真真正正的變成一種徹骨的寒意與折磨。
令人窒息的緊張迅速彌漫,空氣中散發出惡心的臭氣。
終於有人嚇得失禁了。
有衙役恨聲罵道:“活該!”
“死有餘辜!”
龐牧裝模作樣嘆了口氣, “唉,我就說她功力不到,想必是迷路了。這樣吧, 多派幾個人去。對了,給族長大人綁個繩兒,可別再丟了。”
說完,又是幾人入河。
河水洶湧,可其中兩人水性甚是了得,竟掙扎著爬了上來,不過還沒上岸,便被一旁的衙役們又揮舞著長杆搗了下去。
旁人淹死也就罷了,隻可憐薛永被繩子綁著,岸上衙役一看他快要淹死了,便往上提一提,緩過氣後再次將其投入水中,如此循環往復……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林平那頭將先後被淹死的巫師等人撈了回來,很貼心的在薛家莊眾人面前一字排開。
龐牧抱著胳膊俯視眾人,毫不留情的譏笑道:“瞧瞧,河面依舊平靜,果然是口味變了。”
有幾個跟巫師年紀差不多的直接嚇得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