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牧懶得聽他們說這些廢話,先叫人將楊旺借助職務之便貪汙受賄的事兒記下來,預備稍後請廖無言細細處置,這才重回正題,問起案發當日的情況。
楊旺此刻如獲新生,當真是有問必答,哪怕因為醉酒記不清的,也必然要絞盡腦汁的想個大概出來,要多老實有多老實。
“那聚香樓前兩年瞧著不錯,可因為城中新秀叢生,老字號又屹立不倒,所以過了新鮮勁兒後,買賣也隻是外頭光鮮,內裡經不得什麼風吹雨打。劉掌櫃本想借著盤下舞獅大會官爺們宴飲的活兒來翻身,一來名頭好聽,不怕民間客如雲來;二來麼,到底衙門油水大,這都是不成文的規矩了,便是多報上千八百兩,各處略勻一勻,打個盤子碎個碗的,也就看不出什麼來了。”
見上頭一眾大人們的眼神越發鄙夷,楊旺吞了吞口水,趕緊另起話題道:
“大人有所不知,那劉杏是個厲害的,早年便是她與劉掌櫃一起建了這聚香樓,隻是這兩年才漸漸不往前頭去了。可饒是這麼著,聚香樓上下一幹老人也都極其敬重這位老板娘,聽她的話比劉掌櫃還多呢。對了,旁的不說,如今聚香樓幾樣特色菜餚的秘方,便握在她手裡。”
“她總是前一晚親自配料,次日一早直接交給廚房,連劉掌櫃都不能經手的。兩口子沒少因為這事兒爭吵,可劉杏十分強勢,又有依仗,劉掌櫃也奈何她不得,所以才急著施展,也是想叫大家都高看一眼。畢竟給個女人騎在頭上,算什麼事兒?”
龐牧問:“那案發時,她也是在後頭配料?”
“應該是的,”楊旺點點頭,想了下又試探著道,“其實小人覺得,這劉杏頗有嫌疑。且不說這夫妻倆早年便貌合神離,昨兒傍晚小人與劉掌櫃回家時,還與劉杏碰了個正著,她非但沒有半點熱情好客,反而眼神十分詫異且厭惡,弄的劉掌櫃也甚是下不來臺……如今想來,必然是心虛所致!”
齊遠冷嘲熱諷道:“你白拿了人家的銀子卻辦不成事,換我,我也厭惡。”
楊旺:“……”這回我說的是真的啊。
龐牧瞥了齊遠一眼,看著他往自己嘴上拉了拉鏈,這才又示意楊旺繼續。
“那夫妻二人積怨已深,劉掌櫃又吃了酒,說話辦事沒個輕重,一時失了手也是有的……”楊旺還挺怕齊遠的,縮著脖子道:“小人與劉掌櫃俱都心情不佳,一來二去便都吃醉了……”
“小人隻隱約記得去客房休息,他也自回了正房,後頭的,就不知道了。”
“對了,後來小人睡夢中隱約聽到喧哗,當時也沒在意,但模模糊糊中好似有人快步奔跑,小人習慣使然,便翻身起來,誰知下一刻便被人拿了個正著……”
龐牧一聽,追問道:“你可瞧見那人了?”
楊旺搖頭,“不曾,當時天黑,院子裡也沒點燈,小人,小人也不大清醒……不過小人以項上人頭作保,絕對有人!還應該是個會功夫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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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識想追,奈何吃的爛醉,站都站不穩,踉跄兩步後便一頭栽倒在地……
把人帶下去之後,廖無言上前問道:“此人奸詐成性,謊話連篇,大人可信他?”
龐牧抱著胳膊沉吟片刻,“信,也不全信。”
廖無言明白了點什麼,“大人覺得兇手不是他?”
“嗯,”龐牧點頭,示意他坐回去,“人品不論,楊旺還是有點兒本事的,正如他所言,若果然要對什麼人動手,既不會選在眼下時機,也不會做的這樣不幹淨。”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若說兇手是劉杏,卻又稍顯粗暴了些。”
廖無言順手替他倒了茶,還沒等兩人端起來喝,外頭林平就跑來匯報道:“大人,廖先生,方捕頭找著原來劉家的老僕人了!”
龐牧與廖無言對視一眼,立刻丟下手中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的茶杯,“走!”
下午開案情分析會時,龐牧在給眾人看了楊旺的口供後,又丟出來一則極具分量的證據:
“……我們找到了死者家中早年的花匠和門子,兩人所述內容繁雜,但唯獨有一點,均表示那位小少爺來歷成謎,很可能不是劉杏親生的。”
晏驕下意識跟郭仵作交換下眼神:這就跟他們昨天晚上做出的推測對上了。
就聽龐牧又道:“據這二人說,當年那夫妻倆去城外莊子上避暑,結果一月後隻有劉掌櫃一人回來,對外說是劉杏被診出有了身孕,暫時不宜挪動。而她在城外一住就是小一年,一直等到小少爺滿月了,這才回來辦了滿月酒。而那個時候,跟在她身邊的人全都換了一遍。也差不多是同一時間,劉掌櫃也在一點點的用新人替換家中舊僕。”
毫無緣由的將用慣了的僕人全部換掉,這本就難以解釋,關鍵在於,隨著小少爺漸漸長大,不管是外頭還是劉家上下僕人都發現了:那孩子略有劉掌櫃三分模樣,卻與劉杏沒有半分相似,而劉杏對他也不過敷衍罷了。
聽到這裡,張勇忍不住激動道:“如此一來,動機便齊全了!想來那夫妻二人多年無子,劉杏強勢,不許劉掌櫃另娶,不得已同意去母留子,並協助清除可能知曉內情和露餡的舊僕人。奈何到底不是親生,如今更越看越煩,加之過往種種矛盾,昨日兩人又一言不合吵起來,激動之下,劉杏將劉掌櫃殺死!”
他一說完,在座有幾個人便忍不住跟著點頭。
這套說辭乍一聽合情合理,可細細推敲起來,卻又滿是漏洞。
郭仵作出言道:“到底沒有證據。”
張勇巴不得他跟晏驕示弱,當即脫口而出,“這也不難,滴血驗親就是了。”
晏驕:“……”啥玩意兒?
第78章
滴血驗親!
這四個字回蕩在空氣中的瞬間, 晏驕腦海中就飛速劃過一行加粗血紅大字:
論如何與封建落後思想作鬥爭?
然而不等她羅列出一二三進行有力反駁,就聽龐牧嗤笑出聲, “淨他娘的扯淡。”
眾人:“……”
張勇:“……大人您說啥?”他覺得自己可能出現了可怕的幻聽。
齊遠搶先笑道:“大人說你扯淡哩!”
張勇:“……”
現場出現了片刻死寂。
峻寧府衙門上下跟著裴文高混了這些年, 便是莽夫都知道報案、刺兒頭也被調教的時不時能拽幾句文了, 如今驟然聽聞新任知府大人口出粗鄙之言,都有種非常不切實際的虛幻感。
良久, 卻聽李濤皺著眉道:“大人此言差矣,此法古已有之, 流傳已久,想來”
“你不用想,”龐牧幹脆利落的打斷他,態度強硬的說, “本官早年在外打仗, 殺的血流滿地屍骸遍野,一下雨或是流到河裡誰分得清?若果然滴血認親有用,難不成本官什麼時候還憑空冒出來成千上萬個親兄弟不成?”
“噗。”也不知是誰憋不住, 偷偷笑了聲,直接把張勇、李濤等推崇滴血驗親的人一張臉笑成豬肝色。
晏驕松了口氣,笑容滿面的朝龐牧用力豎起大拇指。
牛逼!
見張勇兀自不平, 龐牧也懶得跟他們繼續辯駁,肅起臉道:“懷疑可以, 假設也無妨,但若要定案,必須拿出真憑實據。你們要記著, 人命關天,可能你們一時疏忽大意,便冤枉了好人,又錯放了惡人。長此以往,這世道豈不亂了套?”
流傳已久的事兒多了去了,就好比上次薛家莊活人祭祀的習俗,少說幾百年了,難道就是對的?
他的語氣不重,但這話的分量卻重極了,幾人聞言變色,都訕訕起身,“大人教訓的是。”
龐牧擺擺手叫他們坐下,又轉過臉來看晏驕和郭仵作,語氣瞬間緩和下來,“你們可有什麼發現?”
還真有。
這會兒沒有什麼大屏幕啊ppt的,一切交流全靠傳抄,費事費力。為了方便交流,前些日子晏驕就磨著龐牧去弄了一塊黑色的大石板打薄,又加了可以翻轉的底座,此刻便立在一旁。
她抓起滑石筆,先刷刷寫下人物關系和時間軸,一邊解說一邊在上面繼續寫自己的結論,“經過血滴試驗,我推斷兇手的身高至少在五尺五以上,而劉杏案發當日梳著矮髻,哪怕從發尖兒開始算,也不過五尺三左右。”
作為常年跟數字打交道的刑偵人員,晏驕對尺寸極其敏銳,兩米之內目測估計誤差不超過兩釐米,五十釐米內更幾乎沒有誤差。
大祿朝的尺寸計量單位跟後世不同,一尺大約在31釐米左右。
經過上午的血滴試驗,排除天氣等各方面幹擾因素,她確定從兇手身上滑落的位置最高的一滴血在距離床單110到115釐米之間,而床單距離地面約高60釐米。也就是說,即便這滴血是從兇手發頂滑落,他也不會低於170釐米。若血滴是從額頭、鼻尖或是下巴等位置掉下來的,他的身高還要更高。
但劉杏算上矮髻也不過一米六五左右。
所以不管劉杏與劉掌櫃之死是否有關,或者說有何關聯,至少動手砍頭的人,絕不可能是她。
在晏驕動手書寫之前,大家還都在奇怪為什麼要放一塊大石板在旁邊,說是屏風吧,又太難看了點兒,既佔地方又不倫不類的。可現在她這麼啪啪寫上,黑的石板白的字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眾人都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廖無言點頭贊許道:“這個法子好,大家都能看見。既省了抄寫的煩惱,又不必耗費紙張,若是一面寫滿了,用抹布沾水一擦就幹淨,不錯,當真不錯。”
晏驕飛快的笑了下,繼續說:“我懷疑劉掌櫃當胸一擊是劉杏做的,案發時她也在現場。”
眾人頓時來了興趣,張勇面上立刻浮現出得意之色,看向她的眼神更添輕視,仿佛在說你也不過拾人牙慧罷了。
圖磬追問道:“何解?”
晏驕也不賣關子,請他和齊遠面對面站起,對眾人講解道:“剛才我說過,兇手身高至少在五尺五以上,而劉掌櫃淨身高五尺九,兩人的身高差應該跟你們差不多,若你二人面對面行兇,本能反應會打在哪裡?”
齊遠和圖磬對視一眼,都幹脆利落的往對方身上虛虛來了一下,結果一個捅腰,一個砍脖,唯獨沒有朝胸口去的。
眾人恍然大悟。
在這樣的高度差前提下,扎胸口姿勢別扭,根本使不上力氣,本能反應下誰都不會這麼做的。
反倒是劉杏,因為個子矮,扎胸口才是第一選擇。
圖磬和齊遠點頭,衝晏驕抱拳,“晏姑娘心細如發,佩服佩服。”
晏驕也抱了下拳,繼續道:“另外,兇手一刀砍頭,可骨頭堅硬,但凡稍有遲疑或是力量不夠,都不可能造成如此整齊利落的切口。”
“最關鍵的是,”她在劉小少爺的名字上面重點畫了個圈,語氣微微有些沉重,“正常人天性憐老惜弱,對待這幾類人群總會有種本能的猶豫,但兇手卻能在殺死劉掌櫃後,毫不猶豫的以相同手段砍下對自己毫無威脅的三歲孩童的頭顱,實在令人發指,可知此人手上必然見過血,且心性殘暴。”
上過戰場的幾個人都下意識點頭表示肯定。
稚子無辜,饒是在屍山血海中淋洗這許多年,若現在讓他們去殺一個無辜孩童,也是下不大去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