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廖無言就高高揚起眉毛,加大了聲音道:“他不回來正好,我倒耳根清淨!”
說罷,轉身就走,寬大的袖子在身後蕩成一片氣勢洶洶的波浪。
這回,就連董夫人都撐不住笑了。
“瞧瞧,就這樣的還做人師父,難不成他年輕時候沒出去遊學?一年半載杳無音信的時候多著呢!”董夫人笑道,又打賞了那傳話人,“你就說師娘說的,乘興而往自然要盡興而歸,叫他自便,就是有什麼要緊事,託人捎話也便宜的很。”
傳信的人見她這般和氣,千恩萬謝的去了,眾人又說笑一回不提。
衛藍前頭二十多年過得壓抑且悲苦,幸得遇恩師益友,漸漸轉還,猶如脫胎換骨涅槃重生,這一出去當真是意氣風發。
如今他接觸的都是隻差臨門一腳就可搖身變為舉人的飽學之士,大家交流起來越加順暢,似他這般年輕俊才更是如魚得水,幾天下來,越發樂不思蜀。
等到進了九月下旬放榜,衛藍得中都昌府頭名舉人,一時名聲大噪,知府大人親自接見,又回書院探望舊日師友,諸多文會應接不暇。
峻寧府眾人本以為沒準兒他就直接跟三五友人一起結伴進京,準備來年二月的春闱時,十月初八,衛藍竟意外回來了。
見他神色有異,就連廖無言都意外了,“既然有文會,怎的不多在外住些日子?”
衛藍看了他一眼,表情說不出的掙扎,猶豫了許久才問了個問題,“先生,之前您和晏姑娘讓我找的那做詩人,可是犯了什麼事?”
廖無言瞬間抓住重點,“你找到了?”
晏驕下意識站起來,喜出望外,“真找到了?”
衛藍渾身緊繃,遲疑許久,這才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點了點頭。
見眾人都搶著要開口詢問,衛藍忙道:“可是,可是他實在是個內外兼修的溫和君子,學生願以性命擔保,他絕非歹類!”
“荒唐!”廖無言當即黑了臉,“才認識幾天?就值得你發這樣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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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事本也不是時間長短可計!”衛藍急了,頭一回逆著師父的意思來,“他是習慶府頭名舉人,生的儀表非凡,又內有錦繡,我曾與他多番交談,才學尚在我之上,來年必在三鼎甲之內。試問這樣的人,大好光景觸手可及,又何苦自毀前程?”
這些日子,衛藍一邊與人交流學習,一邊不著痕跡的尋找著那幾首詩的主人。
大約在九月中旬,有一個行事風流的考生說似乎曾在某家妓館見過類似的大作,但士人多好紅袖添香的風雅韻事,尤其考試前後,每日出入青樓楚館之人數不勝數,誰也說不準究竟是哪位留下的墨寶,卻是無從查起。
衛藍本以為這條線索就這麼斷了,誰成想轉眼就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新近認識的人中,著實有幾位交際廣闊又家境富裕的,前幾日便租了一處叫“萬壽園”的賞菊聖地,在那裡一連三日起了文會,周圍幾個府州縣榜上有名的新晉舉人老爺們幾乎悉數到場。
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作為都昌府榜首,衛藍自然而然的就結識了其他幾個府城的榜首,其中尤以習慶府榜首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
三十少進士,想那科舉一事何其艱難,多有人考到白發蒼蒼還沒個功名在身上,可衛藍和那位習慶府的頭名舉人竟都才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在一眾平均三四十歲的舉人之中尤其顯眼。
有人欽慕他們的才華,卻也有更多人酸澀難當,無形中就有些排擠。
除了談論學問之外,衛藍本也不大擅長網絡人脈,又見那人雖沉默寡言,但風度翩翩,兩個“同命相連”的舉人老爺很自然就聊了起來。
誰知這一開口便驚著了,當真是棋逢對手一見如故。又聊了幾句後,衛藍更發現對方與自己一般是個孤兒,便更多了幾分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那人也喜衛藍謙和儒雅,自報家門,“在下祝溪,字靈光,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都是本屆名人,字號之類早已各自知曉,可親口說出時,意義自是不同。
兩人當即約好接下來兩天就不來了,左右無趣,還不如他們兩個去登山賞景,然後盡情切磋來得痛快。
衛藍歡喜不已,當即詩興大發,現場揮毫潑墨寫了一首詩贈給祝溪。
那祝溪被他勾的技痒,也以同樣的格律回了一首,隻這一下,衛藍就險些失態……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裝裱好了卷紙,小心鋪到桌上,有些艱難的對眾人說:“字跡截然不同,但不管是遣詞造句還是用典的習慣,我都可以肯定與之前那幾首詩出自同一人之手。”
這就太內行了,眾人看了一回,隻覺這首詩極其精妙,絞盡腦汁誇了一回,然後便齊齊仰頭,眼巴巴看向此道權威廖無言。
廖無言半晌沒說話,估計心情也是有點復雜,“更改字跡不是什麼難事,可才學卻是多年日積月累才有的,這一點做不得假。”
眾人:“……”
更改字跡真的好難啊!
過了會兒,廖無言又想起一事,問:“他說他叫祝溪?”
衛藍點頭,“正是,習慶府人士。”
龐牧皺眉,“這就不對了,但凡能取得功名的,身家必然清白,絕對做不得假。可之前方梨慧卻說自己的情郎是個姓任的賤籍?”
白寧張了張嘴,隻覺得口舌發幹,都有點不忍心說自己的想法了,“難道,難道是這個祝溪故意騙她?”
“不可能。”晏驕、廖無言和龐牧瞬間起了三重唱。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固然世間多騙子,可誰不是把自己往好了說?就算扮可憐,也不至於這麼可憐吧?要知道方梨慧可是個正經閨秀,正常情況下聽說男方這種身世,最大的可能便是避如蛇蠍。
白寧不死心,“也許這一切都是圈套,是這個祝溪與方封、閔行勇等人裡應外合?”
晏驕一怔,一顆心瞬間跌至谷底,涼的透徹,不禁喃喃道:“如果真那樣的話,方梨慧也未免太可憐。”
誰知下一刻,龐牧就把手按在她腦袋上揉了揉,啞然失笑,廖無言和圖磬也都差不多的表情。
“你們想太多了,世間女子實在少有你們這樣剛烈自強的。”龐牧收了笑意,淡淡道,“方梨慧不過一個閨閣女孩兒,又是那樣刻板的家族,一個孝字壓下來便足以叫她萬劫不復。若方封果然要拿她做敲門磚,法子多得是,何須兜這麼大的彎子,平白多了把柄給人?”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也對哦。
那麼新的問題來了:任郎究竟是怎麼搖身一變成為祝溪?他到底想幹什麼?
第98章
關於祝溪身份轉變的方式和動機, 現在主要有兩種猜測:
一個是他利用了方梨慧,私底下慫恿對方幫自己疏通關系;
但這點破綻太多, 方封和張橫等人的反應先就說不通。
第二種, 也是大家都比較傾向的, 則是祝溪本人對方梨慧的決心和行為並不知情,隻是後來又通過某種方法實現了身份轉變。
白寧對本案的關注一度超過晏驕本人, 聽了大家的推論之後簡直要蹦起來,“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方梨慧豈不是白死了?”
見她急赤白臉的樣子,圖磬出聲安慰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等咱們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將歹人盡數繩之以法, 也好告慰她在天之靈。”
白寧皺了皺鼻子,提起拳頭朝空氣中打了一下,怏怏道:“好好一個姑娘死的不明不白, 哪裡能不想?”
說罷,她突然又悶悶道:“跟我同歲呢,若是活著……”
這些日子, 她時常在想,如果自己是方梨慧, 死的時候該有多麼絕望。
但她至少有疼愛自己的親朋好友,會有人難過,會有人不計代價替自己奔走……但方梨慧, 可能什麼都沒有。
她就那麼孤孤單單的,死了,甚至無人敢提及。
如果不是碰見晏驕這個執著的傻子,多管闲事的傻子,那個可憐的姑娘悲苦而短暫的一生也不過就這麼沉沒罷了。
圖磬嘆了口氣,握著她的手聊作安慰。
晏驕看了看這對璧人,又忍不住想,如果方梨慧真的能與祝溪在一起,是不是世上又多一對神仙眷侶?
“想什麼呢?”右手邊的龐牧轉過臉來看她。
“沒什麼,”晏驕搖搖頭,又問,“咱們要抓祝溪嗎?”
“不好辦,須得謹慎行事。”說起這事兒,龐牧也有些頭痛。
歸根結底,還是沒有證據啊。祝溪的身份戶籍都是合法的,清清白白,僅憑幾個人的猜測就想拉一位風頭正勁的舉人老爺下水?一個鬧不好得罪的就是全天下的文人,到時候若有人從中作梗,挑起朝廷上的文武紛爭也不是不可能……
難,太難了,就算他是定國公也不能這麼不講理啊。
“人死了兩年多了,”龐牧忽然問道,“驗屍還能有結果嗎?”
根據縣令秦青交代,方梨慧是被虐殺致死,可那些傷痕大多停留在皮肉上,時隔兩年,怕是都爛完了吧?
“不好說,單看閔行勇用了些什麼手段,”晏驕想了下,“還得真正解剖後才能知道。”
案發地點在畫舫,不能排除方梨慧被水嗆死的可能,而這個年代又沒辦法做液體成分分析,真是急死個人。
所以難就難在這裡,單靠秦青的證詞並不足以定罪,而最關鍵的是,他們急需的物證也幾乎消失殆盡。
龐牧緩緩吐出一口氣,“還得找人。”
在驗屍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他們不可能貿然要求方家開棺驗屍,萬一沒有確切結果,這樁案子將永遠被就此塵封不說,他們這群人也很有可能搭進去。
晏驕對此深有同感。
古代科技貧瘠,破案基本上全靠經驗和天分,這個案子又橫跨兩年之久,本來能留下的線索就不多,更何況對手還提前清理過了,叫人很有種無處下手的窘迫感。
龐牧想了下,“這麼著吧,分三條路走,頭一個還是聯合秦青繼續找尋那個仵作蘇本的下落;再者,查一查這個祝溪的底細,看能不能找到街坊四鄰和親朋好友什麼的,叫他們認人。還有,青樓妓院那邊也不能放松,繼續查,著重看是否有被沒入賤籍的官宦和讀書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