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陸懷砚下颌漸漸繃緊,喉結不住顫動。


  可他到底舍不得叫她難受,匆匆甩掉手上的泡沫,轉身推開淋浴間的玻璃門。


  “懷砚哥。”江瑟看著他的背影,“你抱抱我。”


  陸懷砚帶傷的手貼著玻璃門,稀釋掉的泡沫像融化的奶油從他指尖滴落,在玻璃門蜿蜒出一條條細白的紋路。


  他駐足喘氣。


  “我想要你抱我,懷砚哥。”身後的姑娘執拗地又說了聲。


  陸懷砚慢慢籲出一口濁氣。


  低頭一扯身上的襯衣和西褲,赤著身回去那片熱霧裡。


  江瑟踮起腳,雙手攬住他脖頸,輕聲說:“懷砚哥,我把十六歲的岑瑟帶了回來。”


  她將頭埋入他肩膀,聲音被細碎的花灑聲打得支離破碎,“這些水聲,再也不是那天的雷雨聲了。”


  十六歲那年的雷雨終於停了。


  她終於聽不到那片雷雨聲了。


  陸懷砚心口一慟。


  長睫緩慢垂落,左手覆上她後腦,將她緊緊抱入懷裡。


第80章 她再不是一個人了。


  人活在這世上, 每一日都要失去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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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發、肌膚碎屑、眼淚、信念,抑或是情感。


  頭發和皮膚會再生,可那些肉眼看不見的東西, 有可能再也找不回來,也有可能會在某一日某一刻突然就回歸了。


  沒有拔山涉海的轟烈,就隻在某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裡, 忽然就回歸。


  這一個春夜便是江瑟的這一日。


  水淅瀝瀝落著。


  江瑟黑長的發一縷縷搭在兩人交纏的手臂上,不斷往下綴著水。


  身體和大腦復刻住那三日的記憶, 每一日, 當水從花灑落下來時,她都像是聽到了那一片雷雨聲。


  她曾經同張玥說她們都是從暴風雨走出來的人。


  她騙了張玥。


  十六歲那年的暴風雨她從來沒走出來過。


  直到今日。


  “抱緊我。”眼睫無力垂著, 布滿傷痕的手指也無力垂著, 江瑟的聲音很輕, “懷砚哥, 我好累。”


  一個人不知疼痛不知疲憊地走了五年,因為沒有抵達目的地,她可以忽略所有的疼痛與疲憊, 憑著一股意志力往前走。


  等終於抵達目的地了,那層束縛著自己必須要堅強走下去的枷鎖一旦碎裂,積累了五年的疲乏頃刻間襲來。


  陸懷砚將她從車廂裡抱出來時, 她好似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渾身虛脫到了極致。


  隻是這一次,她是完完整整的自己, 是終於從廢工廠走出來的江瑟。


  而這一次, 他始終不曾離去。


  她皮膚裡還殘留著滑膩的泡沫, 整個人像一條滑不溜秋的徹底脫了力的魚兒。


  陸懷砚穩穩託住她, 沒叫她有一分一毫的下墜感。


  心底的怒火早已被別的情緒壓制, 他閉眼將臉貼上她臉。


  真是沒救了。


  他想。


  十一歲那年便告訴自己,再不會給任何人拋下他的機會。他不會回頭,所有拋下他的人他都不會回頭再去找。


  獨獨在她這,一而再地栽跟頭。


  她一句“抱抱我”,他便一步都舍不得離開。


  頭頂的燈光被水打散沉一個錐形光霧。


  他們的皮膚被光照亮,像海裡兩條貼面交纏的魚。


  直到指腹的皮膚起了皺,陸懷砚才將她抵上湿漉漉的牆面,拿下花灑,細細衝走她身上的所剩無幾的泡沫。


  被抱上床時,江瑟渾身幹爽,頭發已經吹幹了,牙刷幹淨了,身體的每一道傷口也重新上了藥,正在緩慢愈合。


  陸懷砚脫掉兩人身上的浴袍,將她抱入懷裡。


  他們在寂靜的夜裡赤.身相擁。


  江瑟抬起眼睑看他。


  屋子裡並非全然的黑暗,黑色窗簾留了一眼細縫,窗外的月亮落了一隙光進來。


  男人背光的臉輪廓模糊。


  可他身上的每一處線條於她而言都是清晰的。


  便是在全然黑暗的環境裡,她都能清晰描摹出他的輪廓。


  這男人或許不知道他出現在地下室,伸手要替她刺下那一刀時,對她意味著什麼。


  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今日會是什麼樣的場景。


  興許會像一臺斷了電的機器,帶著一身血跡軟倒在車裡。


  又興許會洗去身上的髒汙,頂著湿漉漉的頭發赤身裹一床被子,一個人在極致的亢奮與極致的疲憊裡慢慢渡過這一夜。


  總歸不會是像現在這樣,被人用堅硬的臂膀抱著,用體溫熨帖著。


  告訴她,她不會是一個人。


  她再不是一個人了。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陸懷砚睜開眼,精準地對上她眸子,淡淡道:“睡覺。”


  他的聲音很平靜,也很溫和。


  全然沒了先前在浴室裡的慍怒與挫敗。


  “你還沒親我。”


  睡前醒後的兩個吻是他刻意養成的習慣,江瑟聲音雖然輕,語氣卻十分的理所應當。


  陸懷砚淺淺地籲了一口氣。


  天知道他這會有多想要她。


  今日她的運氣但凡差一些,他現在擁抱著的或許是早已經失去體溫的她。


  所有被他壓制在心底的情緒已經翻湧成一種近乎動物本能的衝動,想不顧一切地佔有她來平復這些情緒。


  可他能感知她的疲倦,也撫觸過她身上的每一道傷。


  他舍不得在這種時刻要她。


  陸懷砚抬起她下颌,唇湊過去,隱忍克制地落了個吻。


  隨即大手蓋上她眼睛,又說一遍:“睡覺。”


  話音剛落,掌心便是一痒,懷裡的姑娘終於闔起了眼睫,幾乎在一秒內沉沉睡去。


  陸懷砚在黑暗中等了片刻才挪開手。


  -


  翌日天晴,春光正好。


  江瑟醒來時,身旁的男人已經沒了蹤影,他那側的被子還帶點餘溫。


  她也不在乎。


  總歸他沒一會兒便會出現,隻要她醒了,他就會朝她而來。


  江瑟光腳下床去拉開窗簾,而後便安安靜靜坐窗臺上看遠處的江面和朝陽撒在江面上的光。


  浮光躍金。


  江面上每一道被風吹動的褶皺都湧動著細碎的金子。


  她從小就喜歡看陽光,對那片湛藍無暇的天空也始終情有獨鍾。


  她永遠喜歡晴日。


  “醒了?”


  男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隨即是一道很輕的緩緩朝她靠攏的腳步聲。


  江瑟回眸對上他眼。


  “嗯。”


  眼前的姑娘披著昨晚的浴袍,墨綠色一道身影,身側是被風吹得鼓起的黑色簾布,身後是一大片金光熠熠的江景。


  她被光攏著,烏發凌亂散落,每一根發絲都縈繞著很溫柔的曦光。


  曾經有過的病態般的破碎感不復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而平和的安定感。


  那雙總是讓陸懷砚覺得透不入光卻又燒著一把火的眸子,這會明亮得比她身後的光還要耀眼。


  她眼睛綴滿了光,可陸懷砚依舊看得見她眸底的那一束火光。


  這世間要有什麼比太陽還要熱烈,那一定是燒在人眼裡心裡骨子裡的這一把火。


  男人一步步靠近她,抱起她,說:“帶你去洗漱,然後吃早餐。”


  進了浴室,他把牙膏擠上牙刷,“張嘴。”


  江瑟乖乖張開嘴,由著他給她刷牙。


  他如今做起這樣的事總是駕輕就熟。


  從廢工廠出來時,她手傷迸裂得厲害,昨晚洗完澡後陸懷砚給她重新上藥包扎,親自給她刷牙、吹頭發,然後抱她去床上。


  陸懷砚等她漱掉嘴裡的泡沫,看了看她下眼睑,說:“昨晚睡得好嗎?”


  江瑟頷首“嗯”了聲。


  她已經許久不曾睡得這麼好了。


  醒來時身體明明哪哪都覺得痛,可她卻覺得安定極了。像是在黑暗中漂泊許久的某一塊碎片終於回歸,整個人有了一種踏踏實實的安定感。


  陸懷砚給她洗漱完,便徑直取過藥箱給她上藥,目光很專注。


  江瑟低頭看他手,他手背全是刮痕,昨晚給她上完藥後便抱她去床上,他也沒給自己重新上藥,這會傷口有點兒發炎。


  江瑟用腳尖碰了碰他,說:“你先把你的傷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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