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慈眉善目的僧人,也會挽救他,逼迫他活著。


  說謊不是違心,而是救人。


  那這謊不得不說。


  何以堪不破,何以辜負卿。


  江衍鶴情緒激動,跪在佛祖面前嘔出一口血,


  參商相離,緣悭一面,生死永隔,如火燒心。


  和她有關的種種,都宛如一場海市蜃樓,樓臺煙散,好夢難尋。


  “好,好......我不問了。”


  他抬起跪到麻木的雙腳,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汀汀,別怕,我這就來尋你。”


  “你說你比我早走三年,來生會不會比我年長三歲。”


  “我喜歡你叫我哥哥,哪怕你比我大,也是我的小女孩,我一定會好好寵你,再也不讓你受委屈了。”


  他端立在庭院裡,看紅木參天,緞帶凌凌。


  滿天神佛,永遠都是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的道理。


  他要早點到她身邊去,幫她撫落肩頭的雪。


  “我已經了無牽掛了,汀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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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衍鶴從寺廟回來,就發起了高燒。


  他沒來得及休息,堅持帶病工作了十多天,期間還談下了一家德國造船公司的遊艇計劃。


  對方要求見他一面,表示隻要他親臨,就會立刻籤下這千億項目。


  江衍鶴懶怠地回絕了。


  他告誡對方,這是你們的利益所向,籤不籤隨你們,這錢對我來說沒什麼吸引力。


  她不在了,金山銀海有什麼用。


  這是給江家留個趁手的基底。


  錢不過是一個數字,真的無所謂。


  “小鶴,這裡就交給我和你哥哥吧,你給自己放幾天假。”


  康佩幗以為他是太累了,讓他到處走走散心。


  她卻不知道。


  江衍鶴離開之前,孤身前往紅葉公館。


  伴著那座孤墳。


  他握著筆,一行一行,寫下了一封遺書。


  “不孝不悌,愧對母兄深恩,來世願空門螺唄,日日誦經以報答。我活得很辛苦,如檻花籠鶴,不得解脫。”


  “此信絕筆,惟望成全。”


  江衍鶴


  沒有什麼可以交代的,財產都是身外之物。


  行程最後一站是斯裡南卡島,他在島上準備了一艘遊艇。


  在此之前,他想要去兩人確立關系的地方看看。


  在飛機上吃了兩片硝西泮,勉強睡了兩個多小時。


  那天日暮嵐清,他頭暈得難受,在機艙裡俯瞰富士山。


  巍峨雪線上圍著一團雲翳。


  如果悲哀感覺,都來自虛構,那有多好。


  京都的家裡為了迎接新年,提前掛好了門松。


  紙拉門在落雪天,被朔風吹的沙沙作響。


  仁子阿姨提前知道她要來,和喬叔提前就準備好了食補的菜。


  北海道的雪蟹用姜草蒸香,佐以柚子葉和山葵。大竹荚取的是魚前腹,紋理豐富,陪著切成銀針的海蟄絲。毛蟹包裹著白板昆布,紫蘇和甘瓢,用醋漬過,沒有一點腥味。高湯是甲魚裙邊車蝦茶碗蒸,裡面加了衝繩運來的百合花,主食是喉黑魚和金目鯛蓋上黑松露制作的手卷。


  他們用足了心思,還把江衍鶴常喝的清酒算成了青梅飲。


  仁子和喬叔在一旁吃蕎麥面,陪他看新年的NHK紅白歌會。


  靜謐的房間裡飄滿青梅的香氣。


  庭院融在雪色和月色下,像每一戶尋常人家一樣溫馨。


  江衍鶴對禮汀決口不提。


  他斂起鋒芒,細細品味每一道菜,對忙碌的兩人表達了自己的謝意。


  仁子冰雪聰明,自然知道少爺此刻味同嚼蠟。


  “還是換成酒吧,今天難得的節日。”


  這幾天,他再也沒有飲過酒,度數很淺。


  可不知道是不是硝西泮發揮了藥效。


  明明是一個喜氣洋洋的節日,卻過得如此悲戚。


  意識朦朧之間,他夢到禮汀來帶他離開了。


  對方近在咫尺,可是他在幻覺裡,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的樣子了。


  太模糊了。


  她已經離開四年了。


  按理說,他應該記得她四十年的。


  “你在做什麼,你怎麼可以忘了她?”


  他在夢裡自責,痛苦,拼命地捶打自己。


  終於就著風雪,在房間裡獨自醒來了。


  手指捶打得生疼,可周圍還是空無一人。


  他顧不上體面,揉著腦袋,拖行著去牆上看她的照片。


  是那天兩人的合照。


  禮汀又靜又美地坐在他旁邊,依偎著他,嘴唇被他吻得格外紅。


  她穿著睡袍,袖擺有些寬大,黑發散落在肩膀上,很蒼白又很纖弱。


  江衍鶴嘗試復刻著當天的回憶。


  想起她勾住他的衣袍帶子勾引她,他順勢攬住她的蝴蝶骨,壓覆在他身上,將她包圍了徹底。


  很強勢的,要她全部屬於他。


  快四年了,江衍鶴一次也沒有來京都。


  關於她的回憶就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等他。


  安安靜靜地等他。


  等他。


  驟然。


  江衍鶴想起來,那年,他和禮汀互相寫了一封信。


  當時,兩人把自己的信封好,交給了仁子。


  江衍鶴叫來仁子:“當時,我和禮汀是不是存了一些新年卡片在這裡。”


  仁子本來已經走到廊前。


  風雪落在她的肩頭。


  “是的。”


  她靜默地看著遠處茫茫。


  “我以為,少爺把這些舊事給忘了。之前和喬叔聊起這些事,總覺得,你會恨她,所以我們不敢在你面前提起她。”


  “她啊.....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想起來,心口都堵得慌,總覺得虧欠她太多太多,因為她在這個世界無牽無掛的,本來應該安穩健康地活著,偏偏被我和周圍的人逼成這樣。”


  江衍鶴穿著黑色的浴袍,襯得他清癯幹淨,頭發有些微長,掩著蒼白後頸。


  “可是有的時候,我又很恨她,已經那麼愛她了,很不得把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她什麼都不要......她連我都不要.....”


  他身量很高,寬肩窄腰,別過身去,擋住了絲縷光線。


  江衍鶴語氣有些悵惘地顫抖:“就那麼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精誠所至一場空。


  令人感到惘然,再也不確定是否被愛著。


  仁子聽完,踏著木屐,去裡間書架的最高層,取下了禮汀寫給江衍鶴的信。


  這些新年卡都被仁子好好收起來,裝進了珐琅銀邊的小盒子裡。


  他在燈下拆開封口,開始就著月光和燈影讀信。


  桌子也是當年和她寫信的櫻桃木桌,上面有一圈圈木紋,宛如周而復始的年輪。


  那時候她叫他鳥鳥。


  說想一輩子陪著他,永永遠遠和他在一起,不在乎任何人說什麼。


  他舍不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翻來覆去地看。


  她的字很漂亮,很稚弱,仿佛一陣風也能刮走。


  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天方夜譚,幻覺裡也不會出現的奇跡。


  隔著朦朧的淚眼,隔著漫天的風雪,隔著波濤洶湧的洋流隔著陰差陽錯的七年。


  距離她寫這封信,已經七年了。


  七年後十二月三十日。


  他終於知道,禮汀再也不會回來了。


  要不然這些甜蜜的情話,怎麼在他無數次悔恨愧疚自厭的時候,從來沒有兌現。


  她不是最擅長救贖他嗎。


  江衍鶴沉默站起身,仿佛他已經下定了某種決心。


  站在窗前佇立了很久,雪薄薄地覆蓋在他的發梢上,就像壓在他的心尖。


  她最後的這段甜蜜言論,就像魯迅書裡捕鳥方法。


  雪地裡飢寒交怕,野鳥把深雪當寢床,把囚籠竹篩當薄被,細線拿捏在她手上,勾一下尾指,他把命都交給她了。


  渴望被她生啖骨肉,被她玩弄致死。


  但唯獨,她把他留在漫天風雪的囚籠裡,兀自走掉了。


  他盯著虛空一點,神情悵然若失。


  最終聲音低啞地開口,讓人心悸地笑起來:“汀汀還真是會訓狗,給我一個又一個地畫餅,全部沒有實現。”


  憐子阿姨長嘆一口氣,最終還是不忍:“我記得,當時少爺也給她寫了一封信。在盒子裡,少爺想打開看看嗎。”


  “不用了。”


  仁子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噤聲了,坐在廊外看著他。


  江衍鶴把她的信小心翼翼收好,折成了一個三角菱形,像是庇護他的一道黃符紙,放進衣兜裡。


  “仁子,謝謝你。”


  他一邊說,一邊幫她把那些信疊起來放好。


  一張紙,從他手掌間掉落下來。


  上面筆走筆鋒利,線條冷硬,是如蘭莖的瘦金。


  “禮汀,見字如面,對不起,在我們父母關系上隱瞞了你。”


  這封信,怎麼會掉落下來呢。


  七年前,明明被封好的呀。


  江衍鶴撿起來,信紙已經卷起了皺邊,像是有人翻來覆去看過。


  上面的墨跡還有暈染的痕跡。


  就像一個人的眼淚掉落在上面,昭示著對方閱讀於此,十分動情。


  仿佛茫茫生死的鴻流被跨越。


  江衍鶴錯覺心頭有一塊肉被硬生生剜下。


  “.......這封信!”


  “這封信,是她拆開看的嗎?”


  “她活著,這四年裡,她來看過這封信嗎?”


  “仁子,你告訴我,你不是騙我,她真的活著嗎!”


  “她活著.....原來她活著.....她還來看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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