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澤在路口見到母親的車駛進停車場,他收了收腳步,慢慢的,慢慢的一路賞花賞景。
他和母親在過去並非知心的關系,到如今,他是什麼禮貌都沒有了,表面的戲僵硬客套。
將要到家門,他聽見裡面響起陶瓷破碎的聲音,撞擊到地面,如一場高亢的爆炸。
隱約的,有父親的聲音傳來。
父母是別人口中的恩愛夫妻,正如父親所說,他倆門當戶對,能力相當,平時各忙各的,不常吵鬧,像今天這樣的“乒乒乓乓”,“叮叮當當”,真不多見。
但是,孟澤仔細回想這一兩年,父母同框的時刻越來越少,不是這個加班,就是那個出差。
孟澤一個晚輩,無法插手長輩之間的家事,也許父親發現了母親的蛛絲馬跡,炸彈要提前引爆了?
果然,孟澤聽見的父親聲音冒著火氣:“你背著我都幹了些什麼?你收到的這些短信是什麼意思?姓黃的說的都是什麼葷話?”
孟澤沒有走。
萬一有鄰居經過,會被人看去笑話,他幹脆站在門邊,當一個望風的。
裡面的男女,一個粗口,一個喊叫。
一把尖利的聲音穿過門板,直砸孟澤的耳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幹過什麼事,你和孟澤同學的家長勾搭上了吧?對方逼你離婚,你不敢聲張,不敢公開自己玩婚外情,哪怕孟澤再過半年時間就要高考,你也非得要他轉學,一家人因為你,灰溜溜地遷回來。”
孟澤目光一縮,他沒有聽見父親的反駁。
轉學一事,是父親提出的。
母親當時有疑慮,說沒有必要,不如兩個家長辛苦,奔波兩地,讓孩子安穩。
父親堅決要賣掉北方的房子,遷回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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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一刻,又有一些可以稱之為“馬後炮”的東西在孟澤的心裡浮現。
難怪,得知有同學知道他們的家裡地址,父親如臨大敵。
難怪,父親要求他和舊同學斷絕來往……父親生怕對方找上門來。
裡面的二人還在扯舊賬,一人翻一邊,翻到去年,翻到前年,孟母居然還扯出了孟澤沒出世之前的恩怨。
一場戲唱得沒完沒了。
孟母理直氣壯:“論起這場婚姻的崩塌時間,你才是罪魁禍首。”
父親的聲音低下去,轉成低音炮一般的轟鳴。
漸漸的,二人安靜。
孟澤拉了拉書包的肩帶,猛然一抽,勒緊自己的胳膊。
他去了對面的川菜館,點了一盤夫妻肺片。
吃幾口,他的喉嚨被辣得疼,他灌了一口冰冷的涼開水,讓自己發麻的舌頭得以短暫歇息。
他又坐了二十來分鍾才回家。
孟家已經安靜了,黑漆漆的。
他開門進去,也不開燈,借著這昏沉的月色,換上鞋,再向前走。
走不到幾步,薄薄的拖鞋底踩到什麼,他又踏出一腳,隨後腳跟傳來疼痛。
孟澤這個時候才回去開燈。
瓷片散在地磚上,無人打掃。
他剛剛被碎片扎中,留下一抹小小的紅血跡,陷在花石的紋理,誰也發現不了。
孟澤打開藥箱,給自己貼上創可貼。
家裡裝修比較簡約,黑、灰、白,三色調,牆壁的白甚至帶著點冷光,四面牆沉在深海裡,摸不著邊際。
父親收集的古董冷冰冰的,母親喜歡的珠寶也沒有溫度,孟澤的校服有點發青。
沒有料到,距離高考還剩二個月,這個家就揭開了殘酷的偽裝。
一個比一個藏得深,荒誕的孟家,無一是真實的。
*
孟澤聽到門聲,先是望一眼時鍾。
九點多了,他開門出去。
先回來的是母親,她脫下小西裝外套:“孟澤,我今天在公司加班,回來晚了,你吃飯沒有?”
“我已經吃過了。”短短的時間裡,他從之前替母親隱瞞而覺得麻煩,到這一刻輕松又自然。
孟母拎了一個小袋子:“作業做完了吧?”
“嗯,對了,我們二模考出成績了。”
“怎麼樣?”
“考英語的時候突發腸胃炎,沒有做完試卷。”
孟母關心地問:“這一次排名是多少?”
“第二。”
“孟澤,越是臨近高考,我這一顆心越發不得安寧,高考一分壓千人,在巖巍中學你是從第一退到第二,但是到了高考的考場,你已經退步了上萬名。”
孟澤點頭:“下次我會注意的。”
孟母笑了一下:“今天晚上給你帶了碗仔翅,過來嘗一嘗吧,這陣子我比較忙,照顧不了你,不過到了六月份,我會給自己放一個假,送你回北方考試。”
孟澤坐到餐桌邊,打開小飯盒。
碗仔翅應該有海味鮮香,但是孟澤被夫妻肺片給嗆到了,味覺失靈,什麼也沒有聞出來,他嘗一口,機械式地回答:“味道不錯。”
孟母捶了捶肩膀,再扭一扭脖子:“忙一天了,累得半死,你慢慢吃,我先去洗澡。”
浴室門一關上,孟澤就放下勺子,無論吃什麼,都食不知味。
過了兩分鍾,又有人開門,父親回來了,他搖搖頭,解下領帶:“最近公司又開始忙了。”
孟澤沒有抬頭,都是在演戲,有的時候觀察太仔細,反而容易發現父母的破綻,還不如精雕細琢自己的行為,當一個本分的兒子。
孟父:“這麼晚,在吃什麼?還沒吃晚飯嗎?”
“媽剛回來,給我帶了一份碗仔翅。”孟澤舀一口,再嘗嘗,仍然吃不出味道。
孟父:“我今晚有應酬,光喝酒沒吃多少東西,餓到慌,我去煮個面。”
仿佛有人皮面具從每一個人的臉上延伸出來,浮在上方,猙獰著,扭曲著,圓窟窿一樣的眼,空洞無神。
人皮之下的皮囊,光彩奪目,熠熠生輝。
孟澤也是人皮裡的一個。
否則,為何短短一個晚上,他接受家庭破裂的事實,還能這樣平靜如水?
孟澤照鏡子的時候,覺得自己曾經被人說不像孟家孩子,此言有假。
這渾然天成的偽裝可不輸孟家父母嫻熟的演技。
臉還是那張臉,狹長上揚眼睛裡,藏匿著的不可言說的情緒一一飛出來,比從前更寒涼。
*
當李旭彬和妻子不來的時候,李家收窄餐桌,齊到牆邊。
李家父母和女兒坐在一起,三個人簇擁著,靠得極近。
李母給女兒的碗中夾去一大塊魚片:“明瀾,學習壓力大,營養要跟上去。”
“媽,你放心,我的營養大大的好,孔武有力。”李明瀾將魚片換到父親的碗中,“爸爸最近工作忙,多補補。”
李父一笑,咬下那塊魚片,接著把一個雞腿放到妻子的碗裡:“來,李家媽媽辛苦了,一家人都要補補。”
李明瀾沒有將今天學校發生的事告訴父母,她自有一番計量。
吃完飯,她放下碗筷:“爸、媽,我吃飽啦。”
李母問:“要不要再喝一碗湯?”
“我已經喝滿滿一碗湯了。”李明瀾站起來,“我去做作業了。”
李母喜笑顏開:“我就說啊,人不到最後關頭都不能輕言放棄,明瀾自從二模考有進步,人都勤奮起來了。”
李明瀾關上房門,從書包裡拿出那一個孟澤送的雪媚娘,準備來一個飯後甜點。
雪媚娘已經滿滿融化,圓滾滾的小團子軟下去,餅皮奶油糊成一片,盒子裡留下幾抹湿潤。
本來想著,孟澤難得送東西,不得好好留著嗎?可偏偏,他送的是保質期極短的雪媚娘。
李明瀾從盒子裡捻起軟趴趴的小團子,咬上一口。
時間過去太久,口感大不如前。
幸好,嘴巴裡留下綿長的甜膩味。
味覺留在舌尖,久久不散,以至於光是想起孟澤這個人,李明瀾的味覺跟著泛起甜。
她整個人趴在床上,翹起腿,翻起小人書。
那個酷似孟澤的角色隻是配角,出場之後就隱形了。
她時不時翻閱他的出場鏡頭,用著指尖在他的臉上勾來勾去。
孟澤的真人比這個漫畫角色更冷,也更俊。
*
第二天早上,孟澤洗漱完,穿上校服時,再望鏡中的自己。
似有蛻變。
下勾的眼角和微翹的眼尾,對比更猛烈,沉著更深邃的山或海。
他是輕松的。
無需勉強維系這一個家庭的和平。
倒是孟家父母,也許覺得高考至上,哪怕已經攤牌,還得做表面夫妻。
孟家父母,一人從主臥出來,一人從次臥開門,又正好和從浴室出來的孟澤遇上。
三人皆有漂亮的外表,在這麼尷尬的時刻,都保持了絕佳的儀態。
“爸,媽,我去上學了。”孟澤垂首。
孟母挽了挽頭發:“要不要吃了早餐再去?”
孟澤撥了下劉海:“不了,我在路上買幾個包子就行。”
孟父沒有在頭發上做動作,而是靠牆點頭:“孟澤,加油吧。”
前面還有一座高考大山,需要一家人齊心協力通關,哪怕這是同床異夢的一家人。
孟澤站在候梯廳,電梯門面將他的身形映得瘦長,歪歪斜斜。
扭曲人像,映照的,或許正是孟家骨血裡的虛偽。
電梯門開,裡面站著的是樓上的孕婦,以及她的丈夫。
鄰居可能要生了,捂著大肚子,靠在丈夫的懷裡。
當丈夫的緊張不已:“救護車就要到了。”
孟澤望著這對夫妻匆匆出去。
不可否認,他的父母也曾有這樣一段歲月,那是十八年前的事。
他對父母沒有深刻的依戀,但得知父母雙雙背叛家庭,卻有些悲憤。
昨夜,悲憤化為烏有,被夫妻肺片辣到的味覺變得淡了。
*
李明瀾的腳步就和自己兒時的繪畫一樣,歡快奔跑,嘴裡哼著:“馬蘭開花二十一。”
校門口的一個男生,不好好穿校服,而是披起外套,慢條斯理向前。
風速大了,他的衣擺張風飛揚。
把一條上學之路,走得如同賭神出場,除孫境莫屬。
“孫老大。”李明瀾跳到他的邊上。
孫境回眸,不知是不是通宵達旦玩遊戲,他打一個哈欠:“早。”
“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個忙。”
“說。”
“你聽說過我二模考作弊的事嗎?”
孫境不刻意打聽,但有人說給他聽:“傳得沸沸揚揚。”他步子快。
李明瀾跟上,像在追著他跑:“你能不ῳ*Ɩ能幫忙打聽,是誰在老師面前嚼舌根?”
孫境挑眉:“我以為你不在乎呢。”更誇張更難聽的流言不是沒有,李明瀾以前完全不理,孫境幾乎以為她看破紅塵了。
“我哪有孫老大這麼灑脫。”李明瀾輕笑,“我不信我就這麼背,壞事接二連三砸到我的頭上,肯定有人搗鬼。”
孫境點頭:“我去問問。”
“另外,我們七班有個女同學丟了一部CD機,你路子廣,給我留意一下,看看我是當了誰的替罪羊。”
“行。”孫境爽快答應。
孟澤轉過路口就見到,風揚起孫境衣擺的同時,還吹起李明瀾的碎發。
這兩人之間也許不是李明瀾被孫境耍了,而是他們互相耍玩對方。
如同孟家父母一樣。
孟澤摸一下唇角。
從中醫角度來說,口苦,可能是肝膽上火,口淡,可能是脾胃氣虛。
不知道今天早上吃的雞肉卷究竟是墨西哥的,還是老北京的,他想著去買個雪媚娘。
遠遠的,周璞玉走在前面。
韓曉燕過去,二人聊著什麼,也是去了便利店。
便利店門已大開,孟澤就要進去。
裡面傳來了韓曉燕的話:“哎,李明瀾的事真的假的啊?”
聲音從貨架那邊傳過來,人見不到外面,談話肆無忌憚。
周璞玉問:“什麼事?”
“馮天朗說,孟澤和李明瀾的關系水深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