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瀾抽出旁邊的水槍,抵住了他的腰:“啾啾啾。”
“李明瀾,你現在是三十六歲,不是三歲。”
“啾啾啾。”
孕期時,照顧她的保姆說自己有一雙利眼,覺得肚子裡的孩子是個女娃娃。
保姆雖不過問李明瀾的往事,但是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一個人安胎,猜也知道男方不是好貨色。
保姆奉承李明瀾:“這個女娃娃一定和你一樣漂亮。”
李明瀾為此備了可愛的花裙子,連鞋襪都是粉粉嫩嫩的。
保姆走眼了。
李明瀾生下了男娃娃,是個大胖小子。
花裙子用不上,她突然又喜歡車啊槍的,一見到這些玩具,忍不住給兒子買。
李明瀾差點要換另一把已裝水的水槍來射擊。
孟澤及時拿過:“他喜歡水槍?”
“我喜歡。”
“把水槍捎上吧。”
兩人逛了會,李明瀾問:“你一天什麼藥量?”
他停下來,歪頭打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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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橫過去一眼:“幹嘛?”
她沒點同情心,對他兇巴巴的,於是他說:“我不吃藥。”
“為什麼?”難怪光腳到處跑,原來沒吃藥。
“吃了藥立不起來,我不吃藥。”
李明瀾拿起邊上的充氣錘子,直接捶過去:“你的醫生是誰?”
“我有家庭醫生。”
“女的?”
孟澤點頭:“她叫高山蝶。”
李明瀾挑眉:“是個大美人。”
他又點頭:“但是她不蠢。”
李明瀾想脫下他的新鞋,直接敲到他的頭上:“走吧,我要和你的醫生談一談。”
*
孟澤給高山蝶發去消息,收到回復,他說:“她現在不在家。”
“你就隻有她一個醫生?”
孟澤望著李明瀾,望了好半晌。
她神色如常。
孟澤:“梁醫生不方便。”
她記下了,孟澤的主治醫師是姓梁:“他如果在醫院裡坐診,我們掛個號過去。”
孟澤還是說:“不方便。”
“你的家庭醫生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孟澤說,“太陽要落山了,回家吃飯。”
李明瀾暗想,這個梁醫生不會是他編出來的吧?但這位家庭醫生,李明瀾第一時間想的是開白車戴墨鏡的大美人。
但是不是隻是家庭醫生就不曉得了。
回程的路上,孟澤問:“你想吃什麼?”
李明瀾說:“隨便。”
他開始羅列今天晚上的菜色。
她有些心不在焉,她不知道見到了家庭醫生,她又能做什麼?她能做的大概就是提醒孟澤按時服藥。
這些事情,家庭醫生也能做。
但憑孟澤這任性的服藥習慣,估計也是不聽話的。
*
高山蝶回來的時候,孟澤正在廚房裡忙碌。
她沒有直接開門,而是按響了門鈴。
闲著無聊的李明瀾過來開門。
二人打了個照面,各自微笑。
“李小姐,我是高山蝶,是梁醫生安排的助理醫生。”
“原來高醫生認識我,我是孟澤的高中同學。”李明瀾向後退一步,讓高山蝶進來,“我正想向醫生問一問他的情況。”
高山蝶將要去廳裡,卻又轉過彎,她略略低下聲音:“我們要不去庭院裡坐一坐?”
話音剛落,孟澤的聲音在廚房響起來:“講講藥量控制就行,其他就算了,反正她又不同情我。”
高山蝶:“當然,我是醫生,我隻闡述病人的病情。”
李明瀾靠著牆,眼珠子轉著,左左右右打量這二人。
高山蝶:“李明瀾小姐,請。”
李明瀾大搖大擺出去了。
高山蝶在後:“他的主治醫生是梁醫生,我是梁醫生的學生,學藝不精,關於李深高考的風波,我沒能阻攔。”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李明瀾見高山蝶掛了一個驅蚊包,笑著問,“高醫生是什麼時候被安排過來的?”
“三年前。”
“他的病情是不是非常復雜,需要二十四小時的看護?”
“不是,我的情況比較特殊。”高山蝶略有歉意,“我得罪了人,頻繁受到打擾,孟澤是我堂哥的舊識,他受過我堂哥的關照,願意出面當一個擋箭牌。”
李明瀾的語氣說不上是褒是貶:“他還真是一個熱心的人。”
“不隻是因為熱心,也可能是因為,我和他曾有過類似的心境。”
“哦?是什麼?”
“五年前,我沒了一個孩子。”高山蝶自從進門以來一直笑盈盈的,直到這時她斂起笑。
太陽落了山,她背光而立,沉甸甸的。
李明瀾窺不見高山蝶的表情,低聲說:“不好意思,讓高醫生提起傷心事。”
高山蝶:“梁醫生安排我過來,也有考慮到這個因素,在某些情境上,我比較了解孟澤的心態。”
李明瀾小心翼翼地問:“高醫生,這病還能治嗎?”
高山蝶:“去年,他還算平靜,但是從去年秋開始,他的病情比較反復。”
去年秋,正是李明瀾和孟澤重逢的時節。
李明瀾:“他是什麼時候得病的?”
高山蝶:“按照他的過往病例來看,應該有十五六年。”
李明瀾半晌不說話,十五六年……
李明瀾:“這是遺傳疾病嗎?”
高山蝶:“我的老師梁醫生,說其中有先天的因素,但我個人覺得,他的生活環境因素佔比更大。”
“是因為……”面對著失去孩子的高山蝶,李明瀾覺得難以啟口。
“李小姐能明白就好。”
“李明瀾,你要不要先喝碗湯?”孟澤跑了過來。
李明瀾哪有心情喝湯,她想要再問一問高山蝶。
孟澤卻在邊上杵著不動。
高山蝶笑了:“梁醫生確定了我的交換生名額,等籤證下來,我就走了,他會安排另一個醫生過來,接手我的工作,我這陣子要回學校處理手頭上的事,先不打擾二位了。”
“我送送高醫生。”李明瀾跟著出去,“高醫生,他有什麼注意事項嗎?需不需要到戶外放松心情?”
“能出去走走當然好,這邊綠化——”高山蝶突然停住,想到什麼,“南城公園的東區有一個觀景廊,你可以陪他在晚上六七點鍾去走走,有滿山美景。”
“哦。”李明瀾想的是,別墅區裡風景宜人,為何要去那麼遠的南城公園。
高山蝶靜靜地看了李明瀾幾秒。
李明瀾疑惑:“高醫生?”
“孟澤就麻煩你了。”高山蝶將要下臺階,又回頭,溫柔一笑,“對了,我才知道原來他會做飯。”
*
庭院裡被掃上夕陽的最後一抹紅。
李明瀾靠在門邊,很久很久,她面無表情。
李深四歲時,她和孟澤重逢時,其實他已經在生病,她渾然不知。
她低下頭。
斜陽留下的紅暈,越來越淡了,她此刻站的腳下昏的、黑的。
“李明瀾,你怎麼還不進來喝湯?”孟澤在喊人。
她眨眨眼,閉閉眼,擠掉了什麼東西,這才步入亮光處。
“李明瀾。”
她幾步跳到她的面前,戳戳他的肩:“你為什麼要連名帶姓地叫?”但其實她也不介意了。
連名帶姓就連名帶姓吧,這才是孟澤。
“不然呢?”
他們第一次見面那天,是她自己說的,她叫“李明瀾”。
他轉學到巖巍中學高三七班的第一天,聽見的也是“李明瀾”。
孟澤模仿Mike Sharp:“Melanie?”
孟澤模仿姚希津:“明瀾?”
孟澤下結論:“都俗氣。”
還是他的“李明瀾”最樸實。
*
孟澤簡單做了一鍋牛肉湯。
湯色白。
李明瀾嘗一口入嘴,清甜不膻,留著姜片甘蔗的鮮香。
牛肉吸飽了湯汁,把肉蘸上醬料,口齒留香。
李明瀾捧起小碗:“嗯……”
她吃完一小碗,還把碗蓋在嘴邊。
滿世界,誰都嘗不到的美味。
她說:“你以後要是不當攝影師,可以去應聘廚師。”
孟澤才懶得去,也就是李明瀾嘴饞,他才被逼著做做飯,他站起來,又在鍋裡舀了一碗新鮮的湯。
白瓷碗蓋住李明瀾的下半臉,隻露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定在他的臉上。
這幢房子的裝修不像家,餐廳沒有溫馨的燈,但冷光照射下,她的眼神是暖的。
孟澤放下勺子,放下碗,站著,彎腰,突然傾身向她。
李明瀾一愣,但是她沒有動,看著他把額頭撞過來。
他最喜歡的,額頭抵額頭。
他眼睛清明。
隻觀他的眉目,誰都不知道,這還是個精神狀況者。
她至今仍然不敢相信他生病的事實,要不是那一張病歷單,她還以為他隻是脾氣越來越臭。
他如果隻是脾氣臭就好了。
李明瀾當年是有過打掉孩子的想法。
回憶當年的割舍,不忍,疼痛,愧疚,以及充斥著滿腔的愛,原來孟澤也有這般心境麼。
不怕,她是豁達的李明瀾。
等孟澤學會了她的豁達,這個隕落的天之驕子又會飛到天上去的。
二人各盛一碗湯,孟澤沒有喝。
他坐下,在她的旁邊,一手支額轉頭看著她。
她伸手過去,用掌心撫著他兩鬢略短的頭發:“你要好好治病,病好了,我給你個獎勵。”
“什麼?”
她想了下,突然眼睛發亮:“我給你做飯吧。”
孟澤面無表情。
這已經是李明瀾能想得到至高無上的獎勵。
她生平隻給兩個人做過飯,一個是孩子,一個是孩子他爹,這可是別人討都討不來的獎勵。
“來拉鉤。”李明瀾伸出尾指。
孟澤隻是看著她。
她收起手:“不要拉倒。”
他這時才把手伸出來。
但是她已經把手藏到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