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出個滿面紅光。
顧長風挑著飯裡的菜,臉上明明白白不高興。
他問我:「為什麼天天都吃豆橛子?」
我也想問孫公子,為什麼天天都賣豆橛子,你家那菜地,難道就隻種一種。
話到嘴邊,羞羞答答,卻成了公子這豆角新鮮,奴家再稱二兩。
我自以為瞞天過海,沒想到卻被顧長風察覺。
他一把捏碎我一個琉璃盞。
「你買他的菜就買菜!居然還天天叫我陪你擇菜?!」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委委屈屈。
「左二兩,又二兩,奴家一人委實擇不完。」
顧長風咳出一口血來。
我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沒有想到,顧長風這個人,堂堂武林人士,居然不光明磊落。
他跟阿爹告我的狀。
阿爹追得我滿院跑,顧長風就在旁邊站著看,一副小人模樣。
「早跟你說了,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徐家家訓,你是全忘了!」
顧長風在旁邊涼涼附和:「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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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一品鮮就是賣菜的,自己家就有莊子種菜,你倒好,還去外面買!吃裡扒外!」
顧長風義正辭嚴:「妙妙,不是我說你,你怎麼能這樣傷伯父的心?」
我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大罵。
顧長風!
狗東西!
我被追得上了樹,阿爹在樹下跺腳,鞭子卷上樹葉,我抱緊了枝幹,寧死也不撒手。
顧長風遞上一盞茶,笑得狗腿。
「老爺子,喝點水,消消氣。」
我爹喝完一盞茶,把茶碗一放,轉頭對顧長風說,「還有你!」
顧長風:「?」
「你的傷都好了,怎麼還不走?」
顧長風道:「我的傷沒好。」
爹冷哼一聲:「老爺子我年輕時候也是走南闖北跑過江湖的,習武人哪裡有那麼嬌氣,傷口結痂就算好,你不走,等著我徐家給你養老送終?」
我在樹上拍掌大笑。
「顧長風,你聽沒聽過現世報?」
顧長風充耳不聞。
他把衣袍一掀,幹脆利落躺下了。
阿爹氣得吹胡子瞪眼:「你什麼意思?要訛人?」
顧長風捂著胸:「實不相瞞,外傷好了,內傷沒好,時不時就要犯病。」
爹意有所指:「妙妙命苦啊,天天伺候個病秧子,不如多出去找孫公子買菜,總好過將來做寡婦。」
顧長風一個鯉魚打挺猛地站起來,嚇老爹一跳。
他防備道:「你這個年輕人,你要幹什麼?告訴你,老爺子也是大風大浪熬過來的,可不怕你!」
顧長風道:「我病好了。」
爹:「……」
他們去書房關上門,好好談了一場。
再出來,顧長風成了我們一品鮮打手隊的阿三。
每月發俸一錢。
我問了又問,可是聽錯了,不是一兩,隻是一錢?
一品鮮,燒火的丫頭也能拿三錢。
顧長風委屈:「聽得真真的,確實隻有一錢。」
哎,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我說:「……那……那……那你幹活認真些,仔細你的工錢。
「還有,以後不要叫我妙妙了,人前人後,記得尊我一聲大小姐,我怕別人誤會。規矩還是要有的。
「一錢銀,還包吃住,餓不死了。既然餓不死,就往死裡幹。」
顧長風:「?」
他心如刀絞。
「府衙在哪裡?小的要去擊鼓鳴冤,遇到黑店了。」
我笑得幾乎直不起腰。
「出了門左拐,過兩條街就是,公子慢走不送。」
7
出了門,鞭炮作響,士兵清道。
知州率下屬官員,往城外迎去十裡,要去接上京城來的欽差大人。
欽差大人替聖上考核百官品行,肅清官場,從京都往南,沿途官員若有品行卑劣者,皆革職查辦。
可是品行這樣的事,也不能用秤去稱。
都隻在欽差大人一句話上。
按理說,接風宴,該設在青州城內最大的酒樓上。
可誰都知道,欽差大人落魄時,曾在一品鮮樓下支過寫家書的攤子。
這事難辦。
最後是知州夫人親自下廚,算是請欽差吃一頓廉潔樸素的家宴。
鞭炮太響,硝煙又太嗆人。
我安安靜靜擇完兩籃子菠菜。
顧長風問:「你今日怎麼不說話?」
我說:「我平素就是這樣安靜乖巧的女子。」
顧長風大贊:「好一個安靜乖巧。」
阿爹心情也不好,提了酒菜來,與我同吃。
阿爹說:「本也打算好,一品鮮不做沈世安的生意,給狗吃也不給他吃。幸好他識相沒來,不然放狗咬他。」
我問:「一品鮮哪裡來的狗?」
阿爹冷冷一哼:「叫阿大去買,挑性子最烈的那隻。」
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不麻煩阿大,女兒早已買好砒霜,咱們毒不死他。」
阿爹瞪大眼,然後衝我豎起大拇指。
阿爹還有事情要忙,吃過酒菜,被管家叫去。
我把最後一點燒刀子喝幹淨,提上另外一隻食盒,搖搖晃晃去瞧顧長風。
我不想說話,顧長風吃得也很是安靜。
收碗筷時,見他隻吃了一點。
阿爹提來的,自然都是好酒好菜。
我沒忍住,問:「幹嘛隻吃這一點?別的不說,單這個文絲豆腐,哪怕一品鮮也不是天天做,想是今日阿爹親自去,陳大哥才做的。噯,方圓百裡,再找不出我陳大哥這樣好的刀功。」
顧長風鳳目微眯:「陳大哥?」
我自幼泡在酒樓裡,自認庖廚之事,也算擅長,但提到陳大哥,卻是心服口服。這樣厲害的人,卻在我一品鮮門下,想到這裡,我不由生出兩分自豪。
「陳大哥是我一品鮮的掌勺,切絲如發,技藝爐火純青,乃是我平生所見,最為敬仰之人。」
「是嗎?」
提起陳大哥,我眼裡總算升起一點光。
「我陳大哥還會雕栩栩如生的西瓜花,不單西瓜,蘿卜白菜,樣樣都能……唔……」
又點我啞穴。
顧長風負手站在桌前,眉眼冷淡,丟下兩個字。
「聒噪。」
我:「唔唔唔唔唔。」
顧長風:「求我也沒用,時辰到了,自然就解了。」
我:「唔唔唔唔唔。」
顧長風溫柔笑笑,居然堪稱繾綣:「妙妙,大姑娘可不能說髒話。」
我醉意全消,恨恨地剜他一眼,跺跺腳走了。
沈世安來青州一趟,少不得要住三五天,自然是不能天天都在知州府上吃家宴。
府衙自然也有飯吃,可是官場嘛……
欽差大人畢竟是來考核的。
我聽說,知州大人訂了一處湖邊小築,環境清幽,掌勺的大廚也是本地數得著號的。
隻是不曉得怎麼著,到了日暮時分,下頭的人來稟,說是沈世安來了。
我問:「知州陪著的?」
伙計說:「隻沈大人自己一個。」
阿爹沒個好氣,揮手隻道:「叫阿大撵出去。」
伙計面露難色。
我們的這些破爛事,怎麼好叫別人摻和。
況且,沈世安如今是什麼人?知州都要小心伺候賠笑的,阿大撵了他,還要不要命了。
我勸阿爹,民不與官鬥。
沈世安來了便走,我們卻還要長久地在知州大人手底下過日子。
我問跑堂的伙計,沈世安點了什麼菜?
伙計說:「沈大人隻點了棗泥粥。」
「告訴他,棗泥粥賣完了,別的不拘什麼菜都有。倘若他執意要吃,就叫他等著,告訴他棗泥粥要現熬,小火慢燉。沈世安要是能等,那就讓他慢慢等著,好酒好茶招待,其他的事,不用管。」
阿爹問:「棗泥粥是什麼章程?」
我垂下眼簾,慢慢撫平衣袖上的一點褶皺。「沒什麼章程。不過是君臥高臺,我棲春山,再也不相見了。」
我說得灑脫,阿爹卻灑脫不了。
小老頭憤憤不平,說沈世安既然敢來,定然要叫他有來無回。
他伸手向我討要那瓶砒霜。
我瞧小老頭氣得胡子都要飛起來,啞然失笑,把瓷瓶從懷裡掏出來,囑咐他做得幹淨一點。
阿爹擺擺手。
「放心,咱們殺豬世家,殺個負心漢,還不是手拿把掐。」
阿爹離去的背影氣勢洶洶,氣鼓鼓的,好似一隻河豚,我順手抓起一把瓜子來嗑。
磕著磕著,眼淚忽然就忍不住哗啦啦地滾下來。
我同沈世安和離一場,到這裡,算是頭一回哭。
上一回,還是李慕遙被他迎進來,抬為平妻那一天。
這一對命途多舛的小眷侶,命運叫他們分別的時候,沈家家道中落,李家聖眷正隆。等命運叫他們重逢時,沈世安如日中天,李家卻又一蹶不振。
我聽說,他們分開的這幾年,李慕遙過得也不好。
她是在他走後第三年嫁人的。
嫁得很好,風風光光的一樁婚,初時也算美好,後來後院裡的女人逐漸多,日子便不好過起來。
她有過孩子,第一個是自己身子弱沒留住,第二個是受人所害,難產,隻保住了大人。
後來沈世安到上京城,把她從夫家那個泥沼拽出來。
李慕遙和離離得很順暢,沒有人願意同沈世安搶女人,況且是一個本來就在後宅不受寵的女人。
算來李慕遙也是二嫁婦,她進沈家的門,京城裡卻沒有人敢說什麼闲話,反而說了李慕遙很多好話。
說她忠烈。
沈家謫貶青州,她一直等著沈世安回來,要不是拖著三年未嫁,第一次成婚時,她本能嫁得更好。
李慕遙進沈家門那日是冬季少有的晴天,趕在年節前,雪不大的時候。她被沈世安好好養過一陣,進門的時候,已經不是沈世安初回上京遇見她時候,形銷骨立的模樣了。
她長得很雅致,站在那裡像一樹梅花。
同沈世安對視一眼,二人眼裡俱是笑意。
按理說,這時的他們,各自蹉跎許多年歲,飽受磨難,早已經不是年少模樣。
大家都變了。
可是時光好像格外厚待他們,他們站在一起,眉梢眼角都是笑,人生難得,重圓少年夢。
他們心裡,什麼都沒變,還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我遠遠地聽見賓客祝詞,說什麼隻羨鴛鴦不羨仙。
我想我大抵是很難過。
不然也不會覺得茶水裡的熱氣燻眼睛。
李慕遙在京都等了他三年。
思念自然是萬般苦,噬人心腸。
可是松山……
我在松山淘米煮飯,連一碗清水都沒有。
卻把沈世安養得白白胖胖。
怎麼沒有人說我忠烈呢?我後知後覺地想。那時候我雖然沒跑,但是我指天罵地,落在人耳朵裡總是不好聽。
該死,早知道當初不罵了。
不然,上京城裡,別人說起李慕遙的時候,也許要提我一句。
說我不離不棄,有情有義。
我哭得太大聲,把顧長風招來了。
練武的人,耳朵就是好。
他摸遍全身,也沒摸到一張帕子。最後蹲下來,把袖子裡幹淨的內襯翻出來給我擦臉。
我問他:「有沒有什麼穴,點上一點,Ţų₊就哭不出來。」
顧長風嘆了一口氣,最後借了一個肩膀給我靠。
他說:「哭吧。」
我說:「哪裡有什麼砒霜,不過是一瓶子鹽,最多鹹死沈世安。」
顧長風摸摸我的頭:「浪費砒霜浪費鹽,不過一劍的事。你大概還沒見過我用劍,不比你陳大哥差。」
我問:「哪一招殺人好使?」
顧長風輕笑:「招招都好使。」
「那你給我比劃比劃。」
於是顧長風就在月下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