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放輕了聲音。


「他們,不是你當初舍命也要守護的麼。」


我雙手背在身後,掌心因焦躁浮現出一截木色。


我握緊手心,指腹輕輕摩挲過手中木雕的眉眼,將它拋進赤淵的懷裡。


早春的風仿佛穿透時光,再次拂在我面上。


良久,我彎了彎唇:「下次戰場再見,你若擋了我的路,我會殺你。」


赤淵接住那個與他一模一樣的木雕小人,雙唇顫了顫。


他啞聲道:「好。」


7


赤淵走時失魂落魄,清風朗月般的人,背影寂寥得像隻風箏。


我忍不住叫了他一聲:「哎!」


他回過頭,紅著一雙眼睛,期冀我會收線。


我抬起下巴,指了指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娃娃。


「把你兒子帶走,魔界不是託兒所,禁止隨地亂扔孩子。」


赤淵憋屈得仿佛要吐血。


他冷笑一聲:「世人都傳我冷心冷性,跟你比,我甘拜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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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抱起久久,步履決絕地離開。


我望著他的背影,捏緊了袖中另一個木雕小人。


很多很多年前,人界有大功德者可飛升天界,補齊神位,是為後天神君。


最早飛升的神君中,有一帝王,一文官,一武將。


我當時好為人師,將他們三個收做弟子,指點修行。


另兩人畏懼我,虛心受教,唯武將年輕氣盛,不服不忿。


我打服了他,折斷他的劍,狠挫他的銳氣。


「隻會放不懂收,永遠難有大成。


「以後你每日練習,用丈八長矛,在桃核上雕一朵薔薇。」


千年之後,蟠桃園的管事來找我告狀。


「管管你徒弟吧!上一批成熟的桃子被他霍霍完了,這批剛開花,他又來作妖。」


我趕去一看,赤淵手持長劍,卓然站在桃花樹下。


滿園粉嫩花瓣,全被雕上一張人臉。


低眉斂目,或嗔或笑,盡是我的模樣。


我被他氣笑了。


「好好好,是我的錯,你劍術大成,能出師了,快滾出來吧。」


赤淵看向我,眼中竟有幾分期許。


「不好看嗎?」


我往外走。


「雕得很好,下次不要再雕了。」


他追出來,將一朵桃花遞到我眼前。


「你不喜歡?」


我嘆口氣:「這桃園三千年才開一次花,結的靈果是用來幫助後天神君提升修行的,很珍貴。」


赤淵低下頭去。


「對不起,我又闖禍了。」


他靠功績飛升,一身傲骨,卻總被我訓斥得像個小孩兒。


我有些於心不忍,將手中的桃花貼在肩頭,用神力烙入血肉。


「我收下了,謝謝你的花。」


他抬眼看我,我幫他拂去肩上一片落葉。


「日後若要送我,雕一塊尋常木頭就好。」


赤淵應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多,這句話早被我忘得一幹二淨。


直到凡間再遇,我收到一對木雕小人。


一個是他,一個是我。


那時我便明白,我尋他而來,他也認出了我。


我們都在揣著明白裝糊塗。


8


魔宮大殿的門顫顫晃悠,魔女思思在門口探頭探腦。


她本是一株不起眼的菟絲花,當初我墜入魔族時,染了幾滴血在花瓣上,因此萌生靈智,與我有幾分心性相通。


思思悄悄溜進來,小聲道:「尊上,那小娃娃真是您生的呀?」


我收起木雕,神色平靜。


「下凡時身不由己,誰知道司命那混小子居然編出這種劇情。」


思思推測:「他一定是話本子看多了,人界的禁書還有更離譜的呢!」


我睨她:「你怎麼知道?」


思思嘿嘿笑,轉移話題:「尊上,長老們求見您。」


我將面具扣在臉上,「宣吧。」


先天魔物死的死,封的封,如今的魔族,大多是天地間怨氣與罪孽所化。


他們從不掩飾貪婪與兇狠,質問我道:


「方才神族隻身闖入魔宮,已是壞了規矩,尊主卻放任其自由來去,敢問是何緣故?」


「大戰時機未到,此刻沒必要殺。」


領頭的大長老上前逼近,他有一丁點稀薄的上古大魔血脈,朝我釋放威壓。


「尊主閉關多日,到底是在修煉,還是暗中與神族勾結?」


我翹著腿坐在白骨椅上,似笑非笑。


「你在懷疑本尊?」


大長老目光陰翳,伸出幹枯尖銳的五指向我襲來。


「真面目都不敢露,你究竟是何來歷?」


我沒動,任由他震碎面具。


看清我面容的一剎,大長老瞳孔驟縮。


「是你!最後一位….!」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為知曉真相的每一個——」


我單手拂在他頭頂,低語道:「都被我殺啦。」


魔族德高望重的第一高手,頃刻間在我掌下化作一團血霧。


面具碎片在我手中重新聚合,我沒有戴,但再沒有一個人敢抬頭看我。


「諸位長老,還有何異議?」


大殿跪倒一片。


「願為尊主馬首是瞻。」


等他們屁滾尿流地退下,安靜不過半盞茶的時間,殿門再次被急匆匆推開。


我不耐道:「找死麼?」


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赤淵木著臉走進來,雪白的長袍上淅淅瀝瀝淌下水跡。


「你兒子尿我一身。」


9


這爺倆兒算是賴上我了。


我大口喝著涼茶壓火氣,看赤淵慢條斯理給小孩換尿布,又脫下自己的長袍搓洗起來。


「當了幾千年神君,連最簡單的淨衣訣都不會了嗎?」


我薅住他脖領子。


「你在故意磨蹭什麼?」


赤淵從容承認:「我是逃婚跑出來的,命簿情節沒走完,不敢回天界復命。」


「所以呢?」


赤淵推開我的手,抱著孩子在床上安詳躺平。


「煩請魔尊對我負責。」


我當過神,也當過魔,就是沒這麼無語過。


我黑著臉:「我是不是說過,下次再見,我會殺你。」


「你說的是在戰場上,若我擋你的路,才殺。」


赤淵往裡挪了挪,拍拍空出的床榻:「不擋你,快來睡覺。」


我想不通,不過千年未見,他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那桀骜不馴的武將弟子呢?


我那雕花刻木的文藝男孩呢?


床上這狗日的,腦子裡隻有睡覺。


久久咿咿呀呀朝我伸手,我走過去,倚在床頭逗了逗他。


小孩兒爬過赤淵的胳膊,窩在我懷裡拱來拱去,弄松了我的衣衫。


布料滑落,露出肩頭一朵桃花烙印,赤淵眸光暗了暗。


我謹慎地盯著他:「你在想什麼?不許想!」


赤淵勾了勾唇,摟住我的腰。


「憑什麼不許?我情劫尚未歷完,我可以想。」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這是欺師滅祖。」


赤淵混不吝道:「那又怎樣?」


「師父。」


他把撒嬌的久久拎到一邊,自己擠進我懷中,低聲呢喃:「師父,師父……」


我錯了。


凡間那三天三夜我不該重現給他看的。


論臉皮,我不如他。


被壓倒時,我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胸前。


「你想好了,若是再搞出個久久,我就宰了你。」


赤淵低笑一聲:「不會,那藥沒有第二顆了。」


身上清涼,我腦子也清醒了一點。


「你認識那個卷走我全部家底的藥販子?」「嗯,他是司命喬裝假扮的。」


赤淵坦誠道:「他特意在命簿中使用你的名字,就是為了引你上鉤。」


好、好、好。


一個拿師父寫桃色劇本,一個傾情演出。


我可真是收了倆好徒弟。


赤淵抬手覆住我的眼睛,貼近耳鬢廝磨。


「你的蹤跡隻有我和他知道,沒有告訴第三人。」


10


一連幾日,我被這對父子纏得死死的。


久久喝我的血,赤淵榨我的..


本尊快挺不住了。


恰好魔界又闖進了不速之客,我連忙跑去歡迎。


「不要臉的魔族!原來是你搶走了赤淵!」


一位白裙神女柳眉倒豎,仰頭指著我大罵。


我無力地揮揮手:「他還在我榻上睡著,你快把他扛走。」


我是真心實意想甩掉這個粘人精,但落在旁人耳中,這簡直赤裸裸的炫耀。


神女揚手一掌襲來。


「魔族宵小,膽敢挑釁於我!」


我閃身避開:「好兇,你就是那個強取豪奪的人間公主?」


神女冷哼,傲然道:「我乃天界帝君之女,今日你我結怨,明朝神族將士便會踏平魔界焦土。」


我來了興趣:「你今年多大?」


神女蹙眉:「三千歲。」


我掐著手指算了算:「青元這小子動作挺快嘛,成完親就有子嗣了。哎,他娶了幾個老婆?你是哪一個生的?」


神女何曾聽過這般言語,氣得雙眸通紅,攻擊不要命地朝我襲來。


「大膽!你算什麼東西,也敢直呼我父君的名諱!」


我左右躲閃,寢宮的東西被神力砸得粉碎。


「當初本尊叱咤風雲的時候,你爹還是玩泥巴的小娃娃。」


神女大罵:「胡言亂語!我父君乃古神弟子,最後一位先天神祇將神格傳襲於他,身份至高無上,你算哪顆蔥?」


眼看一道掌風要招呼到我臉上,我不躲不避,軟綿綿朝後仰倒。


從內殿趕來的赤淵緊緊抱住我,朝神女斥道:「瑤華,住手。」神女怔怔望著他,淚盈於睫。


「赤淵上神,你當真被魔族迷了神智嗎?」


赤淵揮手,施法術將廢墟般的宮殿恢復原狀。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瑤華眼淚流下來,威脅道:「我會上報父君。」


「隨你。」


我伏在赤淵懷裡嚶嚶:「公主可是加戲咖,連司命都要把她寫成官配,我得罪了她,帝君不會饒了我的。」


「好害怕,上神哥哥會保護我的吧?」


赤淵忍著笑:「會,我會保護你。」


瑤華氣得快要撅過去,咬牙切齒瞪我一眼,憤然離去。


我站直身,恢復正常,覷了赤淵一眼。


「論輩分,瑤華要叫你叔叔,論年齡,你更是年長幾千年。」


「招惹小姑娘為你傷心,你這不是老牛吃嫩草?」


赤淵冤枉:「我可沒招惹過她。」他招手,久久跑過來。


赤淵抱起兒子,歪頭看向我:「明明我才是被啃的嫩草。」


我牙咧嘴,面目全非。


「你嫌我老?」


赤淵笑:「不敢。」


久久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爹爹,你幾歲了?」


我捏了捏他的小臉。


「你爹我,與天地同壽。」


久久用我的血喂養長大,不過數日,身量已像凡間五歲孩童。


五官長開,幾乎與我一模一樣。


我凝視了他很久,對赤淵道:「我以為,你是青元身邊最衷心的將士。」


萬年前,諸神隕落,神力滋養人間,爾後新神飛升。


青元與赤淵,是最早跟隨在我身邊的人。


他們生前一個是人間帝王,一個是忠良武將。


在世為君臣,上天為兄弟,青元幾次遇劫,都是赤淵出手相救。


尤其我脫離天界的三千年間,赤淵更是不計代價守護著他。


是以我墜下青天,藏於血海,不敢聯絡任何一人。


因為我最信任的,一個置我於死地,一個唯他是從。


但直到久久長大,他體內熟悉的力量逐漸顯現。


我才驚覺,不是這樣。


我的身後,並非空無一人。


「你想錯了。」


赤淵搖了搖頭,「我守護的不是青元,是他奪走的,你的神格。」


我詫異抬頭:「你都知道?」


赤淵幽幽道:「你忙著為血海加固封印,又惦念為青元操持大婚,每次我去找你,你都沒空理我。」


我訕訕:「南海妖族禍亂,你不是下界打仗了嗎?」


赤淵目光幽暗,閃過痛意。


「南海並無大妖,是青元故意支開我。


「等我回來的時候,正趕上你在封印中耗盡神力,被青元趁機打散神格,據為己有。」


他垂眸,望向懷裡的孩子。


「青元出手太狠,神格散成漫天流螢,被他吞噬,我隻來得及抓住一枚碎片。」


「就是久久。」


失去神格,將不再是神。


我自毀本體,化作飛灰躲入血海,往日神力所化的屏障,變成我的庇護所。


整整兩千年,我才重新拼湊成型。


但殘缺的神格碎片脫離本體太久,會逐漸消亡。


是赤淵用本命真元時刻滋養著它,直到我蹤跡重現,才尋到機會歸還於我。


久久是我的一部分。


也與赤淵同命相連。


12


赤淵勸道:「奪回神格,不止開戰一種方式,我可以秘密綁了青元,押來魔界。」


我笑了笑:「他是帝君,你若傷他,便是叛離天道,此後天界再無你容身之處。」


「我不在乎。」


赤淵面容平靜,如同凡間那個尋常的清晨。


他對我說,以後你去哪,我去哪。


我知道他做得出。


我幽幽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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