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當我醒來在新聞裡看清兇手的臉,有一瞬間,我覺得天崩地塌。


我如同待在懺悔室向神父告解,磕磕巴巴向 1991 述說:「曾經我以為她是最有可能愛我的人……」


六歲時我被楊母收養,楊家是個對後代要求很嚴格的家庭,在楊父楊母那裡,我一舉一動都必須符合他們的標準。


玩耍和糖都是奢侈品。一旦成績不達目標,楊家人就會露出失望的神色,好像在說「終究不是親生的」。


對於別人失望的目光,我向來覺得恐懼。我戰戰兢兢學著一切令我想嘔吐的知識和禮儀,隻為了得到他們的點頭贊賞。


那時的我,把這種刻薄自己滿足他人的行為,視為被愛的前提。


唯有我的保姆阿青,她會給我一種被豢養著的溺愛錯覺。


雖然有時她私下裡會做一些讓我覺得難受的事,但每次懲罰結束她都會抱著我,親吻我,喂我糖。用無比輕柔的語氣哄:「我的小小鳥,我的乖小狗。」


在她那裡,我得到了母愛。


所以哪怕我發現阿青經常偷家裡的東西,我也選擇保密。我怕她被趕走後,就沒有人疼我了。


但我沒有想到,偷盜的事情被查出來後,阿青第一時間栽贓在我身上。她對楊母說:「因因有毛病,撒謊成性,愛偷東西。」


從此,楊家人看我的目光又多了一層懷疑。


阿青對我也越來越壞,關在房間裡的「懲罰」愈發肆無忌憚。因為阿青知道,從此我就算受不了去告狀,也沒Ţŭ̀₄人相信一個愛撒謊、偷東西的壞孩子了。


說到這裡,我難以抑制地顫抖了一下。童年的暗影伸出看不見的手,攥住我殘廢的右腿,狠狠往深淵裡拖。


但這時,1991 突然用力握緊我的肩膀,把我從恍惚中拉回來。


他摸了把我冷汗涔涔的額頭,漂亮如黑曜石的眼睛靜靜注視,仿佛在他那裡,什麼都可以傾訴,什麼都可以被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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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溫聲問我:「那個保姆,在房間對你做了什麼?」


某一時刻,我幾乎都要說出來了。我抑鬱症的根源,我童年揮之不去的噩夢。隻要告訴 1991,我就能得到救贖。


但我發不出聲音,仿佛那隻無形的手扼死了我的喉嚨。我的喉嚨在哽咽,我的眼睛在起霧。我好想讓 1991 救救我。


但我發不出聲音。


7


1991 沒有逼問,他深邃如海的眼睛裡藏著無垠的包容,我在裡面,是自由的。


繼而他岔開話題,像個偵探,輕松得如同帶心愛的小孩玩一場解密遊戲。


——分析保姆阿青為什麼想撞死我。


官方給出的解釋是:阿青有潛藏性的精神病。當年她偷東西被當場逮住後,便離開了楊家,數年後出院,報復心失控,策劃了那次車禍謀殺。


所有人都覺得合理,1991 卻說此事沒那麼簡單。


他列出各種國家的犯罪心理論據,語速流利優雅,內容晦澀催眠。我勉強聽了一會兒,很快就撐不住眼皮,稀裡糊塗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問 1991 到底分析出什麼結論,他卻狡猾一笑,索要賄賂般側過臉:「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


經過昨晚的談心,我和 1991 拉近了距離,他不再隻是個行為奇怪的機器人,而是我願意信任的伙伴,我的庇護者。


於是我的神情也靈動了,朝他翻了個白眼。


反正阿青在肇事逃逸後便因心髒病突發猝死,追究一個精神病人的動機似乎並不那麼重要。


我開始迫切地希望自己好起來,不再被抑鬱症和往事糾纏,主動要求去看心理醫生。


但 1991 似乎很不滿之前幾次治療,語氣傲慢,下定論道:「心理醫生都是廢物。」


聲音傳到門外,剛領了一大群心理醫生上門的餘連:「……」


餘連這幾天的表情怎麼形容呢?


就像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很不爽。


他如同之前的我一樣,好幾次暗示我遠離 1991:「你不覺得這機器人行為ṭũ̂⁰很奇怪嗎?」


我說:「不覺得,他很可愛。」


餘連噎了一下,臉色難看,陰陽怪氣道:「我碰你一下,你就要發瘋,那玩意兒頂著一張我的臉騷擾你,你就不硌硬了?」


是哦。


我反思了一下,認真看向餘連的臉。他的臉被歲月眷顧,英俊非凡,事業成功帶來的榮光使他比二十歲時還要多幾分魅力。


哪怕他無名指的戒指從未摘下,身邊的鶯鶯燕燕依然如飛蛾撲火。他是世俗定義上妻子殘廢也不離不棄的完美丈夫。


我越狼狽,他身上的光環便越明亮。


這時我才明白,他一直都在向前走,從未回頭拉一把深陷泥濘的我。


我們倆很久沒有這麼對視過了,餘連的眼神有些動容,他似乎想起曾經自己也是愛過我的。


他青春時一切轟轟烈烈的感情都傾注在我身上,對初戀楊櫻都沒這麼付出過。


可是愛會松弛。就像吃光一顆甜蜜的李子,如果不重新將核栽進泥土,細心呵護,就會幹癟、發霉,最終面目全非,令人嫌惡。


餘連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注視下,他冷漠的面具有了裂痕,他蹲下來湊前,想要施舍我一個憐憫的吻。


畢竟在他眼裡,失去丈夫的愛,轉而抑鬱症復發,依戀起一個機器人,這樣的我真的有些可憐了。


他靠近,輕聲道:「因因,隻要你乖一點,我總不會拋棄你的。」


聞著他身上侵略性強烈的香水味,我有些反胃。於是迎著他湊上來的臉就是一巴掌。


自此坐輪椅後,我就沒機會這麼打他了。


望著餘連愕然泛紅的臉,多年的憋悶突然消散,我抿唇克制笑起來。


「謝謝你的仁慈,不過我要糾正一下,不是你拋棄我,而是我拋棄你。」


離婚協議書交給他秘書兩天了,他怎麼就眼瞎看不見呢。


8


餘連不相信我會提出離婚。他說我病了,需要是治療,不是離婚。


他拿出很多心理學上的理由,唯獨沒有「我不愛他了」這一可能。


甚至他還覺得是 1991 在搗鬼,說什麼 1991 在精神控制我。


我厭煩他接二連三的逼問,坐在輪椅偏頭看窗外,等 1991 從城的另一邊給我帶限量的覆盆子蛋糕。


剛從公司回來的餘連煩躁脫下西裝外套,連帶著扔下那份沒有籤字的離婚文件。


明明我們之間早就沒了愛情,此刻他卻表現得好像突然受不了我的冷漠。他寧願我歇斯裡地朝他吃醋發火,而不是現在這樣疏離緘默。


如果我不愛他,又怎麼會依賴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機器人,簡直荒唐。


我也覺得可笑,轉而問他:「不是你專門把 1991 定制成自己的模樣嗎?難道這樣就不荒唐?」


餘連臉上的怒氣一下仿佛按了暫停鍵,他匪夷所思否認:「不是我。」


餘連說他購買 1991 時,交代機器人公司給我送機器人樣貌模板,讓我按自己喜歡的調節樣貌參數。


可我從沒收到過。


如果誰也沒將 1991 設置成餘連的樣子,那麼 1991,從哪兒冒出來的?


戴在我腕骨的手環輕輕閃爍藍光,室內氣氛突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凝滯。


餘連察覺到不對勁,連忙掏出手機,撥出機器人公司的電話,對面聽說了情況,也是一陣驚訝。


負責人一口曼城口音,解釋他ṭű̂₂們定制機器人少說也要兩年時間,漂洋過海辦手續更是麻煩,所以餘連的訂單現在連影兒都沒有。


更別提他們根本查不到一個編號叫 1991 的機器人!


9


ṭú₂餘連要氣瘋了。


叱咤商場這些年,還沒有誰能把他耍得如此團團轉。


他愈發篤定 1991 對我別有所圖,讓人把別墅盯緊,一旦發現 1991 回來立即抓捕。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變態千方百計來接近你。」他咬牙切齒道。


因為這件事很丟臉,餘連瞞著外面的人,大家隻以為家裡進了小偷。楊家人沒放在心上,依然照常把餘連叫過去,請餘連幫楊櫻安排工作。


餘連接到電話,沒有像以前當即就走,猶豫看了我一眼,不放心囑咐道:「有什麼情況,隨時按警鈴,樓下都有保鏢。」


我敷衍點了下頭,眼ţű̂⁴睛定定望著窗外。黯淡的積雨雲飄蕩,空氣裡浮動泥土的湿氣。


要下雨了。回城的路肯定很堵。


餘連沒聽到我確切的回應,皺眉再說了一遍:「記住沒有?」


我背對他,不耐煩揚長聲音:「知道了,你怎麼還不走,小心你的櫻花小公主哭鼻子哦。」


也不知道餘連是不是賤,被我陰陽怪氣諷刺,竟然還笑。


似乎變回那個二十歲的餘連,哄一個愛吃醋的小女友,溫和道:「乖乖地聽話啊,你想吃覆盆子蛋糕,等我回來給你帶。」


說得好像他知道那個蛋糕店在哪兒一樣。


死渣男。我對著窗戶做鬼臉。


不一會兒,想起 1991,我神情又垮下來。1991 也是混蛋,騙子,壞東西。


雨聲淅淅瀝瀝,打在陽臺邊的花盆。


我捂住臉,努力憋住酸澀流淚的衝動。沒關系,又不是第一次被騙。所有說愛我的話,都是謊言,這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可為什麼還忍不住傷心?


為什麼總要這麼蠢,一次又一次相信自己會被愛。


就在我把 1991 在腦海鞭屍一百遍,決定要封心鎖愛的時候,外面陽臺突然撐出一隻骨骼分明的手,高大黑影跳進來,渾身湿透。


我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 1991 從容轉開陽臺的門,湿淋淋垂眸的黑發,紅得豔麗的薄唇,手裡還拎著一盒包裝精致的覆盆子蛋糕。


走一步,地板上就留下一個鞋印。


1991 就這麼走過來,居高臨下,食指和拇指並攏捏了捏我的鼻尖,冷淡的嗓音重復道:「混蛋,騙子,壞東西。」


我看向腕骨上的手環,立刻意識到:「你監聽我?」


「是啊寶貝。」1991 毫不顧忌輕笑,歪頭,碎發落下一滴雨珠,「你要抓我嗎?」


10


警鈴就在手邊,隻要按下,就會有五大三粗的保鏢將 1991 逮住。


1991 會被送走。


監獄?還是大洋彼岸的機器人工廠?


迎接他的是摧毀還是改造?


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好像認為我一定會對他心軟。


那他還真是想得太……對了。


我生氣盯著他,半晌後泄氣撇嘴,低眸望向他褲管湿答答的雨跡。


城另一邊的蛋糕店很遠,來回一趟要花大半天,覆盆子蛋糕又是最難等。餘連曾經讓人去代排隊都等得不耐煩,結婚後更是再沒有去過。他會給我更貴更精美的蛋糕,卻不會再為我多浪費一秒。


1991 來了後,偶爾了解到我喜歡ṭù⁵吃那個。於是整個漫長的夏季,覆盆子成熟的季節,1991 都會準時為我買到最新鮮出爐的一批。


今天雨水很大,1991 很狼狽,他手裡的蛋糕卻沒有一絲損壞。


一陣寂靜後,我用力推他,眼眶刺痛:「你走吧!我就當從沒見過你!」


1991 沒有動,平靜審視著我:「為什麼哭?」


我搖頭,隻是重復命令他離開。但 1991 還是問:「要我走,為什麼又要哭?」


雨越發猛烈了,飛進陽臺,噼啪敲打玻璃。我的心情就像天氣一樣陰晦。


我張了張嘴,正要開口,忽然敏銳聽到樓下汽車的熄火聲,怕是餘連提前回來了。我指著衣櫃讓 1991 快躲起來。


他幽幽看了我一眼,慢吞吞脫鞋,順便還把地板上的鞋印蹭幹淨。乖巧縮進衣櫃,認真請教:「這是電視裡說的偷情嗎?」


「……」說實話,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撬開他的腦子,看看他到底是什麼腦回路。


很快,有腳步聲上樓,來人禮貌敲敲門。


「繆因,是我。」


門打開。


來的人,卻是楊櫻。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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