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闔了一瞬眼,輕聲道:「一切都交給我,歸去吧。」


話音剛落,女嬰細細的泣音四散而去。


霎時間天風浩蕩,祠堂外樹葉沙沙作響,像是魂靈的腳步聲。


我知道,她們還在等我說什麼。


「我向你們起誓,此生光明燦爛,絕不當誰的影子。」


「……歸去吧。」


樹葉摩梭的聲響更盛,像一場經年不歇的大雨。


四面八方的聲音匯成一道,輕若嘆息。


「昭昭,保重。」


我知道,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聽見這道聲音。


我緊咬牙關,卻恍然落下淚來。


「一路平安。」


21


季家洗女一案,震動朝野,天下皆驚。


與此同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在衙門外擊鼓陳冤。


那人是安平公主蕭長樂,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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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出動靜驚動了皇帝,衙門外頓時被眾人圍得水泄不通。


「本宮要告發吏部侍郎之子季晨陽奸汙女子。」


府衙弱弱的聲音傳來。


「可有人證?」


蕭長樂一揚眉:「本宮。」


在場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我錯愕地站在人群外,直到看見那張臉,我才想起那是誰。


很久之前的年節,季晨陽當街輕薄的那個姑娘。


「殿下快下來,陛下讓您先回去——」


她抬手,重重擊鼓。


鼓聲喧天,頓時蓋過了人聲。


角落裡,還是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好歹是天家公主,怎麼這般刁蠻。」


「眾目睽睽,名節盡毀,誰還敢娶她?」


蕭長樂啐了一口。


「名節是什麼?」


「你們這些酸腐文人,休想拿什麼名節威脅本宮。」


「本宮不在乎。」


她抬起眼睛,笑語盈盈。


「季晨陽狗膽包天,看了本宮的身子,應該挖了他的眼睛,而不是指責本宮為什麼讓他看到了,明白嗎?」


「冒犯天家顏面,他千刀萬剐,死不足惜。」


越過人潮,蕭長樂看見錯愕的我。


笑容明媚,宛如朝陽。


「昭昭,這是本宮送給你的禮物。」


「喜歡嗎?不用謝。本宮最不喜歡欠人情,就當還你那一板磚了。」


……


皇帝聽聞此事,龍顏大怒。


季晨陽甚至沒等到秋決,即日行刑。


那日,我從西市回來,回了一趟季府。


季府涉「洗女」一案的人,陸續下獄,現下正被嚴密看守著。


「夫人。」


我笑著開口,如同在談論什麼家常。


「你教季晨陽將罪責全部推到你身上,對不對?」


「他可真是你的好兒子啊,你知道刑場上,他在嚷嚷什麼嗎?」


「刀還沒落下來,他便嚇尿了褲子,口中一連聲嚷著,『不是我、不是我啊!是我娘指使的,求求你們放了我,去殺我娘,去殺我娘啊。』」


她垂著頭,沒應聲。


我沒在意,身後的侍從捧上一個匣子。


「我特地讓劊子手剖下來的。」


「夫人,不打開看看嗎?」


蓋子打開,那是一顆心髒。


我娘瞬間睜大了眼,口中喃喃著:「這是什麼……你、你!」


她死死盯著我,眼中的恨意如有實質。


「我的晨陽呢?你把他怎麼樣了?」


我笑了:「就在這裡啊。」


「這是你的心頭肉啊,真正的心頭肉,你認不出來了嗎?」


我娘怔怔地看著匣中血淋淋的心髒,突然抱頭慘叫。


「啊——」


「你這賤人,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我後退一步,輕巧地躲過我娘的手。


兩旁的士兵伸手將她一左一右架住。


「忘了說,季祖耀的貪墨罪板上釘釘,明日三司會審。」


「季、扶、昭!」


我腳步一頓。


「錯了,夫人。」


「季晨陽已死,我如今,名叫季昭。」


「沉冤昭雪的昭,天理昭彰的昭,日月昭昭的昭。」


轉身的片刻,我娘用最狠毒的詞語破口大罵。


我早就習慣了。


可那一瞬間,我還是想起好多好多。


三歲那年,季晨陽將我推進泥沼裡。


我在泥沼裡越陷越深,口齒不清地喊。


「娘親,娘親救救我唔!」


汙泥灌進口鼻,我幾乎窒息。


她嫌惡地看我一眼,低頭去逗弄懷中的季晨陽。


七歲那年,他們剜我的心頭血給季晨陽「換命」。


四肢被緊緊地捆住,刀子剖開我的胸腔。


我想起菜市口待宰的豬羊,可它們遠沒有我絕望。


我疼得直哭:「娘,我疼呀,我好疼。」


那時她正在一牆之隔的房間,給小床上酣睡的季晨陽扇風。


聽見我的哭聲,她命人堵住我的嘴。


「讓那個小賤蹄子閉嘴,沒看見晨陽睡著了嗎?」


十二歲那年,季晨陽拿我的文章名揚京城。


我娘逢人必誇。


「《明月賦》寫得好啊,不愧是我的兒子!」


可是後來,季晨陽因為虛假的才名被選為伴讀時。


她哄著被嚇哭的季晨陽,轉手給了我一巴掌。


「你看你寫的什麼好東西!」


「宮中無數雙眼睛盯著,太危險了。你替你哥進宮。」


「若是教人瞧出端倪,我剝了你的皮!」


是啊,宮裡無數雙眼睛盯著。


明槍暗箭,危機四伏。


明明她知曉的。


二十歲那年,我皇榜高中,天子賜官。


太子讓我別回季府,留在東宮。


我明知是鴻門宴,還是去了。


明明離自由就差一步。


可是還是為了那一點點虛假的愛,像狗一樣搖尾乞憐。


最後被他們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挑斷了手筋。


賣到鄉野人家,和豬狗豢養在一處。


其實遠不止這些。


還有好多,好多好多。


比起他們,我總是沒有那麼狠心。


直到丟了命,才知道長教訓。


可是能夠恨得徹底,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我不會再被困在舊人舊事裡了。


一步,兩步。


我拆開頭上的發帶,脫了鞋襪。


然後是腰帶,外袍,中衣,下裳。


一件一件落在地上,直到我身上還剩一件裡衣。


抬手,匕首齊齊割斷長發。


青絲在空中散落,我赤腳跨過季府的門檻。


此生,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往事無須回首。


日月昭昭,向前走。


22


季氏族人接連下獄,陛下卻赦免了我的欺君之罪。


「季昭,你要什麼?」


金鑾殿上,他反要賞賜我。


季家祠堂裡女嬰慘白的骨骸已經厚葬入土。


可這九州天下,多的是森森新骨,嬰靈啼哭。


我一拜到底。


「求陛下,破舊俗,立新法,開女學。」


「我求棄嬰塔裡無女嬰,學堂之上有羅裙。」


我闔眼,俯身再拜,字字泣血。


「我求天下女子競自由。」


蕭瀾番外:曾記驚鴻照影來


1


蕭瀾第一次見到季扶昭,是在永安十年的秋天。


那時她還頂著季晨陽的名字。


秋陽下,半大的少年有些拘謹地站在他面前,笑著仰頭,喚了聲「殿下」。


那雙眼睛明亮得如同星辰。


星辰、朝陽、明月賦。


蕭瀾莫名其妙地想。


倒還挺般配。


2


季晨陽每月休沐都要回季府。


每次一回去,坊間又多了很多關於他的流言蜚語。


輕薄女子、流連花樓、鬥雞走狗。


……他的伴讀,看起來清正端方,怎麼會幹這種事情?


蕭瀾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那日季晨陽被捉弄得落水。


秋陽慘淡裡,他看見那雙悽惶的眼睛。


他跳下湖撈人,終於知道了為什麼。


她根本就不是季晨陽。


3


蕭瀾不動聲色地觀察起季扶昭。


相處越久,竟越發不忍。


這樣驚才絕豔的少年人,原不該這樣活的。


一次宴會上,蕭瀾見到了季扶昭。


低著頭,扮作僕從,跟在她兄長身後。


像一道影子。


滄海遺珠,無人問津。


沒關系。


蕭瀾靜默地想。


他會解決掉季扶昭這個徒有虛名的兄長。


他會護住季扶昭的。


4


殿試前夕,北疆告急,他被派去前線督軍。


臨行前,他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盛。


他憂心忡忡地叮囑:「阿昭,殿試不管是什麼名次,都不要回季府。」


「在東宮等我回來。」


她應了。


三個月後,蕭瀾回京,卻在翰林院裡見到了真正的季晨陽。


蕭瀾心中一沉。


出事了。


5


蕭瀾在京城掘地三尺,找不到季扶昭的半點蹤跡。


最後他在屠戶的後院找到遍體鱗傷的季扶昭時,差點瘋了。


聽見動靜,季扶昭下意識抬眼看來。


那雙眼睛裡,霧蒙蒙,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昭昭?」


她聽出了他的聲音,喉嚨裡發出一聲嘶啞的低鳴。


蕭瀾聽不懂,卻看清了她的口型。


她說:對不起,我失約了。


季扶昭艱難地抬起左手,在他掌心中寫字時。


他看見了她垂在袖中,癱軟的右手。


心中無名的業火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


當年上書房中,她一手行書寫得瀟灑又漂亮。


昔日最驚才絕豔的少年人。


如今被毒瞎眼,藥啞嗓子,挑斷手筋,和豬狗豢養在一處。


隻因為她是女子。


僅僅因為她是女子。


看清季扶昭在他手心裡寫的東西後,他一時失語。


她三歲誦千字文,七歲觀百家書。


十二歲一篇《明月賦》,才華冠絕ŧŭ̀₋京城。


那雙手,能提筆安國策,亦可寫錦繡文。


如今,卻一筆一畫地在他掌中寫下——


「我想死。」


6


蕭瀾冷汗涔涔,自深夜驚醒。


又一次,他夢見季扶昭死在他的懷裡。


溫熱的身軀逐漸冰涼僵冷,那是他夜夜纏身的夢魘。


求不得。


留不住。


放不下。


季扶昭平生,細看字字是血。


內侍聽見動靜,連忙為他掌燈。


「陛下,何事?」


蕭瀾輕聲道:「再去給季晨陽幾刀,讓他爹娘好好看著。」


「仔細著,別讓他死了。」


燭火明滅,他的神情介於冷漠與殘忍之間。


這是她死去的第七年。


7


蕭瀾駕崩的那日,久違地夢見了年少的季扶昭。


天高雲淡,桂子盈枝。


她扮成頗為俊俏的小郎君,彎著眼睛朝他笑。


「殿下。」


言笑晏晏,一如初見時節。


他怔怔喚:「昭昭?」


天旋地轉。


下一刻,腳下如同踩在實處。


他低頭,季扶昭正仰頭看他,眼神清凌凌的。


那雙眼睛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倒影。


玄衣玉冠,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


小太監輕咳提醒:「殿下,該去上書房了。」


季扶昭忙不迭跟著點頭,鸚鵡學舌:「殿下,該去上書房了。」


蕭瀾忽然極輕地闔了一瞬眼。


相見正是少年時。


8


與季扶昭同遊護國寺那日,蕭瀾遇見了釋覺和尚。


上一世,蕭瀾登基後,迷信佛法,為季扶昭大肆修繕寺廟。


無意中結識了這位和尚。


二人攀談起來,季扶昭對這些佛法一竅不通,呼呼大睡。


見她沉沉睡去,釋覺推來一個籤筒。


「請。」


和尚低眉,口中喚的卻是——


「陛下。」


蕭瀾看他一眼,信手搖出一根籤。


「曾記驚鴻照影來」。


和尚探頭看了一眼,垂眉誦了聲佛號。


「上上。」


「大吉大利,百事順遂。」


9


拋卻親情的季扶昭,再也沒有弱點。


殺伐決斷,雷厲風行。


一切塵埃落定。


季昭向他辭行那日,京城春枝初發。


「殿下,我要走了。」


她要遠遊。


蕭瀾笑了笑:「去吧,昭昭。」


「一路平安。」


「後會有期。」


季昭紅衣策馬,漸行漸遠。


蕭瀾的視線緊緊盯著那一個移動的小黑點。


直到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內侍打量著他的神情,不解地問。


「殿下既然心悅季伴讀,何不留下她?」


「她是飛鳥,而非我的籠中雀。」


「殿下是未來的江山之主,天下萬物,皆在囊中。」


「不。」


年輕的皇子笑著搖頭。


「我若為了私心,把她困在四方宮牆之中,與她厭惡的那些人何異?」


「有我坐鎮江山。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她可以盡情地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沒有人可以傷害她。沒有人可以阻攔她。」


內侍悄聲:「那殿下呢?殿下的心願又是什麼?」


蕭瀾認真想了想:「與她同留青史。」


她是永安十五年的狀元。


翻舊案、開女學、驚才絕豔,後世所有人都會記得她的名字。


我是永安朝的太子,她曾經伴讀過的皇子。


以後就不當暴君了。


努努力,做個正常皇帝。


「又不是非要在一頁上。」


讓她做太子妃,做皇後。


明明驚才絕豔,卻隻能附在他的名字後。


寥寥幾筆,多委屈。


蕭瀾望著宮檐上棲息的飛鳥出神。


不知想起什麼,他笑了笑。


「她合該是自由的。」


10


季昭遠遊的每一年,都能收到蕭瀾的信。


寥寥數語。


上言加飯餐,下言長相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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