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思不得其解,江玉珣索性將此事暫放一邊,撩開車簾向外看去。


徵南大將軍常駐蘭澤郡,在昭都沒有府邸。


隻有城外這座田莊,是他軍功所得。


多年無人照管,入目一片荒敗。


但此刻,江玉珣關注的重點,並不是田莊,而是……不遠處那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們在做什麼?”


“哦……這個啊,”家吏壓低了聲音,“您在詔獄的那番話,不知怎的傳了出去。現在百姓都說您能預知天災,紛紛來此敬拜。”他的聲音中,滿是敬畏。


敬拜?


馬車向前行進,田莊外的景象,愈發清晰——的的確確有人正在此殺牲放血,大搞祭祀活動。


幾秒後,江玉珣忽然握緊車軒,咬牙道:“……我知道了!”


家吏被他嚇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問:“公子,您知道什麼了?”


當然是知道,應長川為什麼會“放過”我了!


前朝迷信巫卜,由上自下,早成風氣。


應長川登基後,明令臣民不得私下進行巫、卜、殉、祭,一旦發現,最輕也要強徵大筆罰款與徭役。


支持他四處徵討的軍費,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這麼來的。


帝國大型工事,同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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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如此,巫卜殉祭仍屢禁不止。


隻是藏得更深。


詔獄戒備森嚴,自己那番話,怎麼可能一天就傳遍京城,並引得百姓來此祭祀?


這百分之百,是應長川的手筆。


他放自己回家,絕不是良心發現!


而是想借自己釣魚執法,將這群有巫卜殉祭之心,卻遲遲不曾行動的人給詐出來。


怪得不應長川那麼大方。


原來是將自己,當成了行走的軍費!


馬車駛入田莊,少年忍不住回眸,望向原野。


為方便“滅神”,應長川一手培養出了歷史上第一批情報、特務人員“玄印監”。


他們直接對皇帝負責,無處不在、如同鬼魅。


按照自己對應長川的了解……


江玉珣敢打賭,此時自己身邊,與田莊周圍,一定蹲滿了玄印監!


第4章


江玉珣按兵不動,回家先眯了一覺。


醒來時,田莊管事已經將賬冊,放在了他桌上。


“……所以這些年來,田莊修葺、維護靠的都是我爹的俸祿?”


江玉珣的語氣,格外艱難。


田莊賬上,不僅沒有一分錢結餘,甚至每年都有不小的窟窿,需要銀子去填。


救命,自己怎麼比原想的還要窮?


管事幹笑兩聲,無比真誠地點頭:“徵南大將軍忙於戰事,沒有時間打理田莊,我們每年種的田,隻夠日常吃喝。”


這就離譜!


後世田莊經濟,高度發達。


戰亂時閉門成市,如同堡壘,自給自足,苟過了一場又一場的亂世。


江玉珣原本以為自己也可以效仿。


誰知夢還沒做幾分鍾,就被現實擊垮。


身為功臣遺孤,他原本有三年俸祿可領。


如今這些錢,也被罰沒了。


宅家苟過亂世,簡直痴心妄想。


……應長川,算你狠。


江玉珣放下賬冊,按了按眉心,望向窗外:“雨好像小了些,不如趁這會去靈堂看看吧。”


徵南將軍葬在了蘭澤郡,但昭都家中,也為他修了衣冠冢與靈堂。


於情於理,自己都該去看看。


“是是,”管事接過賬冊,連忙向不遠處同為家吏的兒子道:“柳潤,帶公子去西莊。”


身著青衫的年輕人立刻拿傘,小跑過來:“公子,這邊走——”


田莊雖然窮,但比江玉珣想得,要大許多。


除了田地、園圃以外,還有大片陂池水塘,與一座荒蕪的後山。


快到目的地時,雨又大了起來。


“公子,要不然我們先找一個地方避避雨?”大雨剎那間便將少年澆了個透,柳潤忙上前為他遮擋,“著涼可就不好了。”


少年搖頭:“沒關系,不是馬上就到了嗎?”


江玉珣話音剛落,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隆響。


他下意識回頭,突見大塊碎石與泥土混在一起,轟隆隆自山坡滑落。


甚至有樹苗也被連根拔起,四處翻滾。


“公子當心!”


一個滿身泥汙,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猝然間自山坡滾了下來,重重地摔在了不遠處。


“那是誰?”江玉珣下意識問。


“糟了糟了,”柳潤低喃一聲,不由緊張起來,“回公子的話,那是關在靈堂的奴僕。”


“關在……靈堂?”


“公子,您有所不知。這眼前奴僕,就是將軍大人舊日部下,私下為他準備的,用來殉葬的人牲。”


臥槽,殉葬?!


江玉珣的呼吸,瞬間一滯。


古人講究“事死如事生”,在“周太祖滅神”前,凡是達官貴人,死後必定要殺幾個奴僕殉葬。


徵南將軍以軍禮下葬,一切皆由部下操辦。


江玉珣明白,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


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主父親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竟然會在背地裡做這種事。


……不過也是。


巫、卜、殉、祭,存在千年之久。


或許一心滅神的應長川,才是這個時代的異類。


“在那裡——”


“他從山上滾下去了!!!”


說話間,幾名家吏已抄著刀棍,追了過來。


少年回頭看了一眼,突然以同歸於盡的架勢,猛地向江玉珣所在位置衝來。


一時間泥漿飛濺,混亂至極。


按理來說,江玉珣應該躲開才是。


可他卻突然咬牙,丟掉雨傘,上前將少年攬在身後,厲聲道:“都退下!”


“……少,少爺?”


看清是他,家吏們腳步一頓,心虛地將手中刀棍,默默藏在身後。


“活人殉葬?將軍從前,是這樣教你們的?”


江玉珣的聲音,格外冰冷,穿透雨幕,清清楚楚地砸在了每個人耳邊。


“陛下有令,嚴禁巫卜殉祭。將軍生前忠心耿耿,從不曾違抗皇命。可你們卻在他死後,做這種事。若他泉下有知,定當以你們為恥——”


山間狂雨亂點,模糊了視線。


江玉珣隻覺眼前這一切,無比荒唐。


沉默間,有人忍不住嘟囔:“但是歷來……”


“歷來?”江玉珣冷冷一瞥,“時異勢殊。無論它究竟綿延了千年還是百年,都注定斷絕在大周,斷在此輩。”


他聲音不大,卻在瞬間,壓過了滂沱的大雨。


世人早習慣了巫卜殉祭,直至今日仍覺得“滅神”,不過是天子一時興起。


可江玉珣卻無比篤定,這一切終將成真。


滿身泥汙的少年,一眨也不眨地看向江玉珣。


目光不知何時,不再如死水般空洞、麻木。


“砰。”


長棍從家吏手中滑落,砸入泥土,終於打破這片寂靜。


江玉珣回過頭,俯身問少年:“有沒有摔傷?”


“沒,沒有……”


“那就好,”江玉珣松了一口氣,“你叫什麼名字?原本就在田莊,還是他們從哪裡買來的?”


說完,又撿起地上雨傘,撐在少年頭頂,替他遮擋風雨。


對方深深地看了江玉珣一眼,終於豁出去般咬了咬唇:“我叫顧野九,公子可以叫我阿九。”


顧,顧野九?


……是我知道的那個顧野九嗎?


江玉珣撐傘的那隻手,隨之一晃。


大周亡後,天下大亂,各路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


原本是特務機構的玄印監,也在此期間由暗轉明,稱霸一方。


顧野九,就是未來的玄印監最高統領……


所以說,歷史上的顧野九,逃跑時並沒有撞到自己,最終順利逃出江家田莊,陰差陽錯加入了玄印監?


“我是……被人私下販賣到這裡來的,”顧野九突然深吸一口氣,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向江玉珣磕了三個響頭,“公子,我爹娘還被關在那裡,隨時可能賣為人牲、用來殉葬!求公子救救他們!”說完,下意識抓緊了身邊人的衣擺。


他眸中滿是祈求,顯然是把江玉珣,當做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等他開口,柳潤先急了起來:“公子,別忘了,您還在禁足。”


與“罰俸三年”不同,“閉門思過”隻是個象徵性懲罰。


但無論如何,剛回家便出門,怎麼看怎麼態度不端。


這個時候,家吏們也反應了過來,紛紛勸阻:


“是啊公子,要是被陛下知道,可就不好了。”


“……私販人牲者,背後都有靠山。您是鬥不過他們的!”


黃豆粒大小的雨珠,噼裡啪啦打向傘面。


顧野九眼底的期待,一點點落了下去,抓著衣擺的手指,也漸漸無力。


直至下一刻——


“起來。”江玉珣突然松開不知何時緊攥著的掌心,扶著少年站了起來。


他像沒聽到那些勸阻般,垂眸問:“還記得關你們的地方,怎麼走嗎?”


“記,記得。”顧野九呆呆點頭。


江玉珣拍了拍他的肩,笑著說:“好,那就帶路吧。”


語畢,徑直轉身,向田莊外而去。


“公子,您再想想吧,”柳潤愣了一下,慌忙追趕上來,“貿然前往,與送死無異啊!”


但江玉珣的腳步,卻未曾停頓。


開玩笑,自己怎麼可能去送死?


-


昭都城郊,官道。


快馬自林間穿出,奔向龍輦。


騎馬的人手持令牌,一路暢通無阻。


直至與龍輦並排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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