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江玉珣下意識垂眸,不敢隨便亂瞄。


“抱歉陛下,臣方才並不知道您在這裡,”江玉珣立刻解釋道,“臣現在就去另尋一間浴房。”


“不必麻煩,”應長川聽上去似乎一點也不介意,他隨口說道,“其餘帷帳還未啟用。”


……原來如此。


門口的士兵並沒有給自己指錯方向。


說話間,有士兵抱著水桶進帳。


伴隨著哗啦的聲響,滾燙的熱水落入浴桶之中,帷帳內忽然生出了淡淡的熱氣。


應長川已鎮定自若地換上平日裡的玄衣,並隨手把卸下的銀甲放到了一旁。


頓了一會,江玉珣也緩過了神來。


不就是裸上身嗎?這種事情古今皆常見。


大家都是男的,我剛才究竟在緊張什麼……


想到自己上輩子沒少看室友在宿舍換衣服,江玉珣立刻深吸一口氣,一點點地抬起了眼眸。


鎮北軍中雖然什麼都有,但是邊塞條件自然不比昭都。


所謂的“浴房”其實就是一個擺滿了巨大陶缸的公共軍帳罷了。


擔心撞見別人,前幾次江玉珣都是尋深夜前去浴房,且至今沒有習慣“陶缸”這種神奇的沐浴用品。


天子所在的帷帳,自然與普通浴區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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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明顯的一點是——這裡擺的並非陶缸,而是尋常的浴桶。


看清楚後,江玉珣不由放下了心來。


應長川緩緩取下護腕放置一旁。


他雖然換好了衣服,但領子還未像從前那般束好。


都怪連儀公主講的那個故事。


江玉珣的目光不由落他衣領處,下意識尋找起了當年留下的傷疤。


然而下一刻,他並沒有看到什麼貓抓的痕跡,反見到一道橫貫於應長川胸前的猙獰刀傷。


那傷口極其規整,緊挨著心髒所在的位置,似乎是瞬間砍刺形成。


……應長川竟然受過這麼重的傷?


江玉珣的心忽然緊張了一瞬。


戰場上刀劍無眼,受傷是難免的事。


或許因為史書上沒有過記載,直至這一刻前江玉珣似乎都從未把“重傷”這兩個字,與應長川這個人聯系在一起。


帷帳內的燭火半晌未剪,光線一點點變得昏暗起來。


沒多久木桶裡便盛滿了水,帷帳內被烘得熱了起來,水汽也在此氤氲開來。


說話間應長川已經走到江玉珣的身邊:“怎麼了?”


他緩緩垂眸,向身前的人看去。


“臣在看陛下身上的傷……”江玉珣抬起眼眸,看著應長川的眼睛小心問,“陛下的傷是何時留下的?”!


第58章


澤方郡夜裡向來寒涼,擔心水用時變冷,方才士兵端來的皆是熱水,需要在這裡晾上一會才能用。


帷帳內水霧嫋嫋,暈開了戰甲上的寒光。


等江玉珣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與應長川面對面坐在了帷帳內的桌案旁,手中還多了一杯姜茶。


問都問了,江玉珣也不再掩飾自己的好奇:“……臣此前似乎從未聽過陛下於戰時負傷的消息。”


近些年來大周連年徵戰,應長川完全沒有闲下來的時候。


他是怎麼做到在身負重傷前提下徵伐天下的?


桌案那一頭,應長川輕輕笑著隨口道:“此傷並非戰時所負。”


“不是?”江玉珣不由吃了一驚。


帷帳內霧氣繚繞,襯得對面人的目光也不似往日銳利。


應長川順手拿起燭铗剪掉燈芯,末了微眯起雙眼,似乎是陷入了回憶之中:“前朝靈帝十一年,折柔南犯大周。期間聆天臺大祭玄天數次,但戰事仍舊吃緊、連連敗退。”


沉緩慵懶的聲音,似乎在這一刻融入了飄散洋溢的霧氣之中。


江玉珣不由跟著他的話輕輕點了點頭。


“巫觋隨之向靈帝獻言,並堅稱祭祀之所以沒有效果,是因為人牲的等級不夠。隻有尋來更尊貴的人牲祭祀玄天,戰事才會得到逆轉。”


江玉珣瞬間瞪大了眼睛。


在前朝,並不隻有奴隸會淪為人牲。


貴族甚至於皇室成員,更是高等級的祭品。


應長川說到這裡,他幾乎已經能夠猜到後面發生的事情了……


“於是前朝靖侯便提議,以其次子為人牲,大祭玄天。聆天臺欣然應允。”應長川緩聲道。


果不其然!


江玉珣握緊了手中的姜茶,呼吸隨之一滯。


——前朝靖侯是聆天臺虔誠信眾,且一心想抱皇室大腿,而他的次子就是應長川本人!


“後來呢?”江玉珣忍不住追問起來。


燭火映在墨色的眼眸中,他的目光在此刻變得格外亮。


前朝靈帝十一年的時候,應長川似乎才十歲左右。


江玉珣不覺得自己他能憑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


說到此處,應長川忽然一點點笑了起來:“將要動手時,折柔退兵了。”


靈帝十一年夏,折柔大旱、河流斷流。


見此情形,遊牧為生的折柔便南下侵擾大周,誰知道打著打著雨竟然來了。


折柔士兵無心戀戰,紛紛回去照顧家裡牛羊。


這場戰爭終以前朝賠款、納貢為終結。


戰爭既已結束,那祭祀自然也不在作數。


眾人默契地不再提此前那錯誤的佔卜,隻有差點淪為“人牲”的應長川將其深深地刻入了腦海之中。


原來是這樣啊……


江玉珣終於在此刻明白了過來。


經歷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怎麼可能不厭惡聆天臺!


……但話說回來,應長川身上的傷又是從何處來的呢?


江玉珣下意識將心裡的話問了出來。


“靖侯病重,故技重施尋巫觋為自己續命,”應長川喝了一口茶漫不經心道,“可惜還未動手,便在混亂中被‘人牲’所殺。”


他的話語裡滿是笑意,卻聽得江玉珣心底發寒。


不用猜就知道,應長川口中的“人牲”就是他自己。


江玉珣小聲問:“陛下的傷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


“嗯。”應長川笑著點頭。


江玉珣的手心泛起一層薄薄的冷汗。


——應長川趁亂殺了靖侯,這件事被他母親強壓了下來,對外以“病故”相稱。


而養好傷後,他也被送入了軍中。


楚朝末年,朝廷由上到下皆一片混亂。


兄弟相殘、父子相殺的事一點也不稀罕。


但靖侯卻並不是為了爭權奪利想要殺他,隻是因為所謂的“祭祀”。


這就離譜!


江玉珣的心跳忽然缺了一排。


氤氤氲氲的熱氣沾湿了江玉珣的睫毛。


見他神情無比復雜,應長川忍不住笑著問:“愛卿這是什麼表情?”


江玉珣覺得“可憐”這個詞一點也不配應長川,他咬了咬唇下意識說:“陛下的確是有些慘。”


等一等——


這天下哪有人隨便說皇帝慘的啊!


自己的話似乎是有些沒禮貌了……


江玉珣立刻噤聲,頓了幾息後放下手中的茶盞,看著應長川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對不起,陛下。我不應該這樣說你……”


應長川有些意外地垂眸朝眼前的人看去。


黑亮的眼眸中隻有自己一個人的身影,江玉珣的目光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認真。


身為天子,他見過無數人恐懼、祈求。


卻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向自己道歉……


應長川因這陌生的情緒而恍了一瞬的神。


“啊,不對,”江玉珣立刻改正,“說您。”


或許是離昭都太遠,自己最近不知怎的總是忘記說敬語……這個問題一定要改。


“無妨,”應長川笑了一下起身道,“時間不早,水應當不燙了。”


見他想結束話題,江玉珣隨即站了起來,將天子送出帷帳:“是,陛下。”


撩起毛毡簾的那一瞬間,冷風自毡簾的縫隙吹了進來。


江玉珣忽然想起應長川說的這些事,《周史》上完全沒有記載。


應長川的母親已於幾年前亡故。


如今這世上……豈不是隻有他本人和自己知道此事?


這可是歷史上真正的隱藏劇情啊。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陣奇怪的情緒。


“陛下——”


應長川出門的剎那,江玉珣忽然開口把他叫住。


“愛卿還有何事?”


昏暗的燭火糾纏著熱氣,從江玉珣背後照來。


他極其認真地對應長川說:“陛下放心,今日之事臣定會好好保密,絕對不讓第三個人知道。”


靖侯之死定不能傳出去。


江玉珣不知應長川為什麼這樣信任自己,他隻知自己絕不能辜負對方的信任。


聞言,應長川不由笑了起來。


想起自己過往的斑斑劣跡,江玉珣忍不住著急道:“陛下不相信臣嗎?”


一身玄衣的應長川腳步一頓,忽然轉身將目光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難得斂起笑意看著眼前人的眼睛認真道:“孤自然信。”


-


絲絲縷縷的熱氣布滿帷帳,龍涎香的味道似乎也隨之變濃。


忍了一日的江玉珣終於如願坐在了浴桶中。


晾了一會的水冷熱正好。


江玉珣忍不住深吸一口氣,一點點地將身體埋入水底。


烏黑的長發在水面上飄散。


然而還未放松下來,他突然延遲意識到:這裡是應長川的地盤。


“咳咳……”江玉珣不小心嗆了一口水,終於從浴桶中坐了起來。


透過屏風的間隙,他在此刻看到了懸掛在衣架上的戰甲。


——那是應長川今日穿的。


江玉珣下意識移開視線。


然而手剛剛扶到浴桶的外壁,他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詭異的念頭……這裡應長川也摸過?


這片營區隻有一間浴房。


應長川何止是用過,他必定還會再用。


江玉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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