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在這樣的夜晚,何修懿的感情一直汩汩流出。


  他忍不住想:什麼是愛情呢。在他看來,愛情,既不像理性一樣循規蹈矩充滿限制,也不像感性一樣缺乏邏輯混亂不堪。硬是要講的話,倒像一種信仰,使人從一個境界到達另一個境界。從此,人對自身、對世界,有了一種新的認知,並因這種新的認知由衷感到充實、快樂。他還是從前的他,他又不是從前的他。而從無信仰到有信仰的飛躍,則不是件容易的事——二者不在同一平面,中間還有一道絕壁般的斷層。而這種飛躍呢,大概可以叫作“命運”——那個人就那麼來了,帶他走入新的世界。


  自己有了左然之後,大概就是這個狀態。


  他往我地親吻,似乎要與對方水乳交融,用永不分離。


  ……


  也許因為太過勞累,第二天,日上三竿了,左然還是睡得很沉。


  何修懿瞅著左然長長的眼睫毛,輕輕拿起放在床櫃上的手機,對著左然的臉咔嚓咔嚓拍了好幾十張照片,直到左然醒來。


  何修懿一張張劃過去,最後挑了一張極英俊的睡臉,給左然的微信賬號發了過去:“這張照片拍的咋樣?”


  “不錯。”


  “給你當新頭像。”


  “好。”左然靠在床頭,露出結實腹肌,手指在微信裡飛快按了幾下,便將那張睡臉設置成新頭像。


  “喂!!!”何修懿被嚇了一跳,“你有病啊!!!”睡顏,除了跟他一起睡覺的人,還有誰能拍到?雖然左然微信裡面的人不多,也沒什麼記者,可是……


  左然嘴角一勾:“你讓我用。”


  “行了行了,”何修懿真服了左然,“我不逗你,你也別逗我了,快換回來。”


  “哦。”左然果然換回了原來的性冷淡風格——三星手機自帶的一張圖,一棵樹。


  “……”何修懿松了一口氣。他想:睡臉照隻用了幾秒,應該不會有人正好發現的吧?“左”字排在微信通訊錄的最後,除非正巧要給左然發送消息,否則大概不會察覺什麼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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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就算被發現了,左然也可以說是自己回老家時早上父母叫早前隨意拍攝的,或者說是電影節時同屋的人先起床後偷偷抓取的,可何修懿覺得那樣也不保險,還是急吼吼地叫左然撤下來。


  左然這個櫃門,真是太危險了。


  “好吧,不逗你了。”左然忽然給何修懿發了張圖,“用這個當頭像。”


  “……?”


  一隻鳥。


  何修懿問:“什麼意思?”


  左然說:“連理枝,比翼鳥,也可說鳥歸巢。”


  “哦……”


  一棵樹,一隻鳥。


  這個恩愛秀得還挺隱晦。


第68章 《又見餘美麗》(一)


  電影節結束後,某個通訊公司邀請左然為其拍攝廣告。客戶表示, 現在大家都發語音, 或者打字,很少有人打電話了, 不過電話業務部門還想垂死掙扎一下。左然還在星空那會兒就是手機代言人, 也沒多說什麼。


  廣告一反常規,講了一個故事。在二戰中, 女主家鄉毀於戰火,被迫跟隨學校西遷。他的男友早已參軍,四處打仗, 並不知道戀人安危。男女二人一有空便尋找電話, 然而卻總無法聯系得上對方。廣告採用黑白兩色, 溫柔譴倦地講述了一段戰火中的愛情, 思念緩緩流淌, 好似溪水一般, 卻令人不自覺投入到廣告當中的世界了。最後片尾字幕出現通訊公司的名字、LOGO。左然通篇一字未提“要與家人、戀人、朋友多多聯系”,可每個人都有打上一通電話的衝動。


  何修懿是覺得,左然有種“悲劇美”的情結。


  ……


  而後沒過多久, 左然便對何修懿說,新劇本寫好了。


  “嗯?!”何修懿從沙發後面直接翻進裡邊,靠住左然,“給我瞧瞧。”


  左然也沒多說什麼,將劇本、人物小傳、導演闡述放在何修懿的腿上。


  何修懿用手指翻開劇本封面,發現新電影有個奇怪的名字:《又見餘美麗》。


  “……?”餘美麗?這是主角名字?左然這種“精英”, 怎麼會起這麼土的名字?


  何修懿繼續讀,察覺整部電影竟然是第一人稱敘述的。開篇“我”便出場,然而,這個“我”卻並不是故事當中的主角,隻是個敘述者,真正的主角,也就是自己將飾演的角色,是個瘋子,叫餘美麗。


  故事開篇,身為自由作家同時也是個同性戀的“我”,因為感到作為“同志”與男友的前途渺茫,十分壓抑,回到家鄉小城散心。而在大廣場上,他看到了一個身著粉色的連衣裙、高筒襪、高跟鞋的老頭子,似有六七十歲。周圍人雖早已習慣,但還是譏诮道:“哎喲,餘美麗又來啦!”餘美麗卻仿若未聞,抬頭挺胸繼續行走。周圍人告訴“我”,這個穿裙子的男人是整個小城的談資、笑話,而且餘美麗本來不叫餘美麗,而是有一個正常的名字叫餘九嘉,隻是他總這個樣子,大家便為他取了一個更貼切的名字,餘美麗。隻要提起這三個字,大家便都知道——是那個穿粉色衣裳的瘋子嘛!


  “我”也望著那個瘋子,覺得真是瘋得厲害。可緊接著“我”便想起,在離家去上學之前,他是知道餘九嘉的。當時,年紀尙小的“我”認為餘九嘉人很好,因為對方會帶他去夜市玩兒,買玻璃球,不過去過兩次之後便被父母強行禁止與餘九嘉來往。父母親告訴他,遠離那個家伙,因為他坐過牢,是一個“大壞蛋”。


  又見餘美麗,時間很短暫,事情本來應當就此結束。可“我”在小城中實在無事可做,稿子也是寫寫廢廢,百無聊賴之下忽然便對餘美麗的過去產生興趣,決定調查——餘美麗為什麼發瘋?又為什麼坐牢?發瘋是在坐牢之前,還是之後?


  隨著“我”的調查,餘美麗的一生緩緩展現在了眼前。


  1983年,餘美麗在澡堂被捕。那是“嚴打”時期,公安需要“罪犯”。當時在澡堂裡,有一個小伙子對他表現好感。單身許久的餘美麗傻乎乎地便上了套。沒想到對方是警察,呼地一下跳了起來,大叫了一句‘好哇,你可真是藏不住呢!’”1979年後,《刑法》規定,同性戀算作流氓罪,嚴打期間甚至可以判處死刑。餘美麗被判處七年勞動改造,在禮花場裡扛洋灰。一百斤一袋,來來回回扛,整日不得歇,弄出一身病。餘美麗扛了七年整,1990年才被放出來,還被剝奪城市戶口,從此天天瘋瘋癲癲。


  而再往前,是文革中。在十年文革中,同志如履薄冰。對於他們來說,1966年,是末日的開始。人人惶恐,人人自危,哪敢透出半點不對——那個叫“雞奸犯”,是要被槍斃的。滿街大字報上,“現行雞奸犯”在最前,後面還有什麼“殺人犯”,最後總會跟著一兩個“雞奸犯”。在這種背景下,大家都會服從安排娶妻生子,也包括餘美麗當時的“男朋友”。而餘美麗,又作起來。當時餘美麗的領導為他介紹婚姻對象,而餘美麗,對著一直以來和藹慈祥、對他照顧有加的老領導,竟然小心翼翼地說,不行,他喜歡的是男人。如果可想而知,餘美麗被揭發,他被戴上兔子耳朵、兔子尾巴遊街。“紅衛兵”用棍棒強行命令他學兔子動作,蹦跳過街。他們還將棍棒捅進他的嘴裡,把他扒得隻剩內褲綁在理發店櫥窗裡示眾整整三天三夜。而這時候,是掲發他的老領導替他奔走呼號、四處請命。原來,那老領導想讓部下在改造當中歸於正常,也沒想到最後竟然差點將人推入地獄。在這個過程中,餘美麗曾經的“男朋友”,堅決與他劃清界限,好像生怕對方舉報,隻是留了一句:“餘九嘉,你腦子是不是有病,精神病。”


  再再往前,是餘美麗與那“男朋友”的最初。二人初中同學,後來在公廁裡互相了解情意。餘美麗當時是一名小學教師,又因為藏不住,戀情被學校知道後將他開出教師隊伍。幸好文革之前沒有那麼嚴酷,學校隻是給了一紙“關於處理雞奸犯餘九嘉公告”,開除了事。餘九嘉的母親暴打了他一頓,至死都沒有原諒他,還說“我爭來多少臉,你丟掉多少臉。”


  “……”何修懿很壓抑,卻繼續讀下去。


  在劇本中,“我”一邊好奇地打聽著餘美麗,一邊向男友和朋友講述故事。在這個過程中,男友和朋友都笑餘美麗蠢。在那樣的背景,講自己是一名gay,不勤等著慘劇發生?不整他,整誰呢?


  一次,“我”壓抑到極點,便問男朋友道:“以後,你打算要怎樣?向父母出櫃嗎?”男友卻仿佛在看怪物:“那怎麼可能啊?!父母那一輩人不會理解gay的。他們顧及臉面,喜歡的隻會是‘聽話的兒女們'。你可千萬別鬧,我有朋友出櫃,哎喲,真是可憐……終日雞犬不寧。嗨,中國社會就這樣子,沒救了。大家都像螞蟻一樣,隻能踩著既定路線前進。妄圖跨到其他路線的人都會付出很大代價。”而在“我”提出質疑後,男友卻笑:“以前都沒發現……寶貝挺叛逆呢。娶妻生子的事以後再說好嗎?”


  “……”一瞬間,何修懿便想到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盡歧視,大多同志內心敏感以及脆弱。而且或許天生“柔弱”,大家都對未來悲觀,也有一些男人依然認準傳宗接代。總之,報告顯示,即使是在當今中國大陸,80%-90%的人隱瞞取向結婚生子,隻有10%-20%的人會跟爸媽坦白身份。名人裡邊無人出櫃,不論是政界、商界、演藝界,還是哪。一個奇特的現象是,那些公開為LGBT權益奔走吶喊、年年在兩會上拜託別人提交同性婚姻提案的領導者,幾乎全部為異性戀。何修懿自己是gay,也有許多gay朋友,有時他也十分奇怪:你們為什麼順從?大部分人都想躲在西方抗爭的結果下,等著同性婚姻合法。可一個問題是:即使合法,就敢結婚了嗎?大抵還是一樣的吧。“法律允許婚姻”是終極結果嗎?不是,它是一個“成果”,是“獎勵”,否則……拿到了也沒用。


  何修懿很明白劇本在講什麼——一群屈從環境的人,對抗爭者的嘲諷,對自由者的不屑,對於自己“安全”的慶幸和喜悅。這有點像《家族》的延續篇——一百年後,《家族》悲劇還在繼續。片中的餘美麗,從始至終反抗,直到六十多歲,從來不曾屈服。


  他將劇本翻到最後一頁。


  結局好像……帶著希望。


  片尾,“我”離開家鄉前,走入廣場,問餘美麗:“那個……你快樂嗎?”一句話很莫名其妙,可瘋癲的餘美麗卻摸摸頭花:“是的,我是快樂的。”


  “我”登上了長途客車,返回北京。路上,司機為了節約花費,不答應開空調。車裡極端悶熱,大伙汗流浃背。所有的人都在生氣、暗罵、抱怨、吐槽,小聲詛咒司機的祖宗十八代。於是“我”問旁邊的幾個人:“你們為什麼不堅持讓司機把空調打開?”他們卻道:“哎,算了吧,忍忍就過去了。”“我”低頭想了想,拿出手機,給男友發了條分手短信,而後忽然對著司機吼了一聲:“悶死了!快通風!”周圍的人沉默了下,竟也通通加入陣營,一時之間聲音嘈雜。司機聽罷,低頭,將空調打開了。


  片子到這裡便結束了。


  旁邊,左然又道:“是不是沒意思?”


  “沒有,”何修懿道,“我很喜歡。”


  ——即使你在黑暗中隱藏,在寂靜中沉默,至少不要嘲笑那些願意發光、發聲的人。


  “哎,”何修懿說,“左然,對於愛情這事,你想的太多了。”


  “否則時間沒地方用。”左然不喜與人交往,於是便想得多,雖然最近一段,他也開始經常聊天。左然始終認為,人與人的交往是件嚴肅的事,如果拿不出來什麼有價值的思想,就是耽誤對方時間。一個人就是無法跟許多人都合得來。然而,與何修懿交往之後,左然感到……自己似乎也有值得分享的感受了。


  “好吧,”何修懿說,這個本子我接下了。”


  左然“呼”地在何修懿耳邊吹了一小口氣:“這回又是飾演情侶。”


  “……哦。”


  “還有床戲。”


  “……哦。”何修懿連耳朵尖都開始泛紅,隻得岔開話題說道,“這片……恐怕會有爭議。”


  “是。”


  “倒真像是……《家族》的延續呢。”


  “嗯。”


  ……


  於是,左然的工作室正式宣布項目啟動。


  其他演員都要再找。


  一開始,何修懿龐大的粉絲群很開心,一片“期待”之聲。


  然而,似乎一夜之間,風向便……改變了。


第69章 《又見餘美麗》(二)


  風向變了,導火索其實是遊戲機的代言。


  桃子新遊戲機突然被曝光了一堆質量問題, 比如什麼缺少螺絲硬盤松動、識別不出遊戲軟件;出倉鍵都不好用;HDMI接口變形、沒有輸出信號;塑料盒子碎裂, “變磚”……各種各樣,叫人應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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