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對!又是因為她,廠長夫妻大吵了一架,廠長護著她罵小希,小希哭暈過去了。”


  “怎麼這樣啊?不就是讓她把工作讓給妹妹而已嗎?她都白吃侯家這麼多年的飯了,把侯家兒子逼得一個都不願意留在家裡,小希那麼護著她這個姐姐,她連個工作都不肯讓,真是白瞎了一副好臉蛋。”樓上李奶奶的聲音毫不掩飾,像是專門說給人聽的。


  “小希身子不好還不是她把人家五歲的小女孩推下樓梯害的,她但凡有良心就該主動下鄉。”這是隔壁總是因為好人好事被表揚的大院有名的活雷鋒、軟心腸。


  “黎家的人多好呀,祝副團也是個正直的性子,怎麼,怎麼,唉……”今天的陣仗真大啊,連父親的戰友生產主任也被驚動了。祝熙語還記得在她剛到侯海家的那一年,唐主任經常帶著雞蛋糕來看她,她那個時候很喜歡這個溫柔的叔叔的。


  外面的人聲越來越雜,他們似乎都忘了祝熙語就在一門之隔處,甚至微斜點身子就能看見坐在餐廳裡的她。或許他們正是因此才這樣大聲的,畢竟這在他們看來,是在勸告一個不知感恩的冷心冷情的女孩迷途知返,是頂頂正義的行為。


第2章 決定


  夕陽最後一絲餘暉從祝熙語的臉龐滑落,她的身影在黑暗顯得裡愈發纖弱。自那場鬧劇開始,她就一直是這個表情這個動作,似乎無論發生什麼都無法打動她分毫。


  “叮鈴鈴——”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祝熙語抬眸看著它直至掛斷,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在最後一道鈴聲將落時,祝熙語像才反應過來似的,走到客廳接起了電話。


  “喂,我是侯政謙。請幫我轉交熙語。”


  “哥。”祝熙語應聲,心裡有些忐忑。


  “熙語,是我。小妹的事我已知曉。不要擔心,我會處理。不管媽媽和小妹說什麼,你都不要答應她們的要求。”原本就溫和的男聲在她應答後更加溫柔起來,他吐字不疾不徐的,似乎這些天鬧得所有人都不安生的事隻是一件很小、很容易解決的問題。


  祝熙語輕輕應了,和侯政謙交談了一會,話漸漸變得多了起來,到最後甚至主動詢問了很多侯政謙部隊上的事,一點也沒有剛開始惜字如金的模樣。


  電話掛斷前夕,侯政謙告訴祝熙語讓她等爸媽一回家就讓他們回撥過來,他會一直在傳達室等回電。


  祝熙語寫了張字條交代清楚這件事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從書桌上的相框背後抽出一封信。


  信紙保存得很好,一絲褶皺也無,隻有些泛黃,昭示著這是一封經過歲月洗禮的、主人很愛惜的信件。紙上字跡筆鋒銳利,但也掩不住寫信之人當時的喜悅溫柔,“選名祝熙語,祝咱們的女兒此生笑顏不斷,無懼無憂。”


  祝熙語摩挲著熟悉得仿若已刻進心裡的字跡,望著相框裡高大挺拔的軍人和他身側淺淺笑著的溫婉佳人,酸澀的眼眶終於生出湿意,她喃喃低語,“爸爸媽媽,這一切都好沒有意思。我好想離開這裡,這次我可以離開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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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框裡的夫妻溫柔地回望著他們的女兒,卻再也給不了回答。


  祝熙語半夢半醒間聽見客廳傳來一道尖銳到刺耳的聲音,抬腕看了看表,九點三刻。


  “侯政謙,那是你親妹妹!”憤怒到破音的怒吼很快被收住,換成那道似乎總是委屈又包容的溫柔嗓音,“小語的長相去下鄉是有些危險,可小希才十七歲,她身子一直不好,現在還在醫院躺著,我真的...真的不忍心。”


  女聲已經帶上了哭腔,“政謙,求求你不要對媽媽和妹妹這樣狠心。我答應你好不好,我答應你,等你年底探親回家我就讓你帶她回部隊,隻是一年而已,算媽媽求你。”


  冀省軍區三師一團傳達室。一道格外挺拔的身影微倚在牆邊,容貌清俊的年輕男子捏著眉心,“媽,你怎麼能拿這件事逼我。”


  一旁值班的接線員聽到這話更加安靜起來,試圖聽到這位頗負盛名的副營長更多的家事。侯副營一開始說得對呀,大妹妹長得太漂亮又自己有工作,沒有責任替他們承擔他們為心疼小妹造出的風險。


  喬淮娟聽出兒子態度有些松動,自詡第一體面人的她此時一點也想不起來電話可能會被接線員聽到的事實,她趕緊道,“謙兒,就讓她替你妹妹去一年,我以後再也不阻攔你了。”


  在旁邊坐著的侯海聞言眸光一閃,正想開口制止妻子的胡言亂語,轉瞬想起女兒躺在病床上蒼白脆弱的模樣,心究竟是軟了許多,他長嘆一口氣,終是沒再說什麼。喬淮娟見狀立馬對著電話追加一句,“你爸爸就在我旁邊,他也同意。”


  侯政謙的話堵在了喉嚨裡,他今日下午接到了首都提前交代過的發小的電話,這才知悉了家裡這些天發生的事。他本是絕不可能答應這件事的,為此專門請了假守在傳達室準備和爸媽好好談談,打算徹底解決這場鬧劇。


  熙語從小就沒離開過首都,且現在的下鄉插隊其實就是侍農,她怎麼承受得住那樣高強度的體力勞動。更何況她的容貌是那樣的絕色,在首都尚且有擋不完的狂蜂浪蝶,侯政謙根本不敢想象放任她一個人去到本就貧瘠的農村,她會面臨多少惡意與危險。


  但是,他的心思自從被母親察覺以後就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他被倉促送入軍中,這些年每每回家探親母親也是各種阻攔,他連和熙語單獨相處都很難。這,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了。


  父母好不容易退讓了,他絕不能錯過。等明日去打探一下靠譜戰友的老家,給熙語找個穩妥去處,再讓爸安排熙語過去。有戰友的親屬護著,這一年想必不會有誰不長眼地撞上來,隻是要委屈熙語受點勞作的苦。但等到年底,他就可以帶著結婚申請回家,熙語一同意就可以立馬和他一起隨軍,再也不用回到鄉下。


  侯政謙骨縫裡長出一些隱秘的興奮,他和母親約好明日中午再通話,便急匆匆回到宿舍去了。他們團裡有許多善良質樸的戰友,他得趕緊和他們談談,替熙語找到一個合適的去處。


  接線員小戰士聽得雲裡霧裡,但結果已經很明顯了,那個可憐的姑娘被家裡所有人推出去替自己的親女兒擋木倉了。涉及到切身利益,本就傾斜的天平更是一傾到底。隻是沒想到這個以風光霽月著稱的副營長,原來私底下並不如他表現得那樣公平正義,小戰士在心裡想著。


  紡織廠家屬院。


  掛了電話的喬淮娟長嘆一口氣,幾乎是癱在了椅子裡。即使事情大體上都在按照著她的設想進行著,但大兒子是家裡最出息、性子最強硬的孩子,沒解決他還是讓她無法真正安心。好在。她對著丈夫深深笑了起來,淚珠從眼角滑落,眼裡都是釋然。


  喬淮娟倚靠在丈夫的臂膀上平復情緒,想到自己始終被祝熙語壓了一頭的女兒,想到自己被祝熙語迷得忤逆倔強的大兒子,想到自己性格惡劣的小兒子,想到那個一直光鮮亮麗、備受呵護的女人,眸裡透出些痛快的恨意。終於,終於可以把這對惹人厭的母女徹底從她的生活裡趕出去了。


  至於兒子所說的提前安排去處,她巴不得祝熙語死在鄉下,又怎麼會替她到處求人。兒子在部隊,天高皇帝遠,到時候隨便一個理由就能打發。知道真相時也不過覆水難收,憑祝熙語的長相在鄉下又能安生多久呢。她期待著那一天早點到來。


  想到這裡她幾乎快忍不住笑意,強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起身敲了敲祝熙語的房門,“小語,可以出來和媽媽談談嗎?”


  房門很快被打開,喬淮娟依稀看見床上正攤著一張老照片,她的笑意僵了一瞬,很快又親密地挽住祝熙語的胳膊。


  祝熙語任她作為,聽著她唱念俱佳地表演了一番她的慈母情懷,直到最後那句“你哥哥也是同意的”才抬起眼和喬淮娟對視,喬淮娟的眼裡是赤裸裸的挑釁。


  即使做好了準備,祝熙語還是沒忍住發出了一聲諷刺的笑,這一笑把對面兩人的慈父慈母面具都打破了。祝熙語不是不知道侯政謙那些小心思,但他不說她也不想主動挑明以免生出更多惱人的事端,畢竟她在這個家裡、這個大院裡一向沒有話語權。


  想起剛剛聽到的喬淮娟應給侯政謙的“好處”,她又呵了一聲,這一聲裡的諷刺比剛剛還明顯。也是,他們才是一家人啊。以前那些好壞從未涉及到侯政謙自身的利益,才顯得很是情深,但實際上的他根本擔不起她最後的遲疑和希冀。


  喬淮娟和侯海差點忍不住斥她,這兩聲笑太刺耳了,但想到自己這些年在大院苦心經營出的好名聲,還是忍了下來。正在他們按捺不住想要直接詢問時,就見祝熙語又笑了,這一笑絢爛得刺眼。


  她本就生得嬌豔,隻不過平時總冷淡著,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裡盛著的淡漠和厭世太過惹眼,讓觀者很容易就忽視了她五官的精致。但此時她的笑豁然又明媚,眼角眉梢的陰鬱被笑意覆蓋,小巧的梨渦窩在頰邊,撩的人心裡痒痒的,本就極盛的容貌因此更加逼人。


  喬淮娟看得心裡更恨了,這些年來,不管她做了什麼努力,別人總還是會對祝熙語懷有一分善意,就是因為這副好臉蛋。


  祝熙語發現下定決心後竟然比想象的還要痛快。她被綁著翅膀關在這名為家的牢籠裡整整十三年了,看著錦衣玉食其實處處都暗藏著算計和代價。


  她雖已成年,但竭盡全力也隻不過是靠著自己考進了宣傳科,其實還是生活在侯海和喬淮娟編織的巨大輿論牢籠裡。她實在受夠了這樣密不透風的生活,受夠了侯家眾人光鮮面皮下令人作嘔的醜陋嘴臉和永遠填不滿的欲望溝壑。


  既然命運替她撕開了一個口子,哪怕前路再未卜,她也要拼死闖一闖。她在心裡默念,“對不起媽媽,這些年我都乖乖聽你的話忍耐地活著,等小舅回家,等爸爸犧牲的真相。但這次,我不想再坐以待斃了,哪怕會死,我也要自己走出一條路。撕下他們的面皮,拿回外公的東西,尋找爸爸和小舅遇難的真相。保佑我吧,媽媽。相信我吧,媽媽。”


  祝熙語握緊手裡媽媽生前最愛的吊墜,毅然抬起頭,朗聲,“好啊,我下鄉。”


  說完,不顧那兩人是如何錯愕懷疑,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隻剩一天了,還有許多事要在走之前安排好。


第3章 準備


  第二天,祝熙語很早就起床了,將手伸出窗外探了探今日的溫度,她換上一條的確良的純白色長袖連衣裙,又在外套了一件藏藍色的呢子大衣,墨發盤在腦後,是稍顯成熟正式的搭配。收拾好自己,她拿起一旁昨晚就裝好的手提袋,徑直出了臥室。


  侯海夫妻還未起,曾嬸正在廚房裡準備早餐,聽見她開門的聲音,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來,“小語,你真決定好下鄉了嗎?”她的表情有些猶豫,可能是這會兒終於想起了自己是祝熙語的同村嬸子,想起還在老家時那地裡刨食的苦日子。


  她昨晚一整夜都沒睡好,一閉眼眼前就是每次離開祝家村時鄉村們拉著她的手請求她照顧好祝遠霆唯一的女兒的畫面。


  祝遠霆是祝家村他那輩最出息的子弟,年僅三十就當上了副團長,在那事發生前娶得也是首都知名富商的小女兒,可謂是前途一片坦蕩。但他從未忘記祝家村,哪怕未成年就進入軍中,父母也在他小時候就雙雙離世了,唯一的姐姐帶著大半家財出嫁後再也不曾歸家,他還是將祝家村當成自己的故鄉,多有幫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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