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氣得眉毛倒豎,指著我娘:「你、你……」
「你什麼你?」我娘根本不予理會,牽起我的手就走。
我觸到她溫熱掌心的薄繭,那是她少時練武留下的。
我記得小時候坐在石凳上看她繡花,那時候她女紅尚且不精,手上的繭子因歲月變遷,變成了一個個繡花針扎出的針孔。
她曾引以為傲的輝煌都隻變成了她手下的脆弱針線。
可她那一雙手,也曾提槍縱馬,護衛山河。
「你要帶著她去哪裡!」身後男人傳來厲喝。
我娘腳步卻不曾停,隻冷冷回他:「去能容得下昭寧的地方!」
有府兵前來攔截,我娘隻揮槍橫掃,氣吞山河:「誰敢?!」
那些府兵從未見過我娘這副模樣,卻似乎能隱隱感覺到她身上的怒氣殺意。
對峙片刻,身後的男人才說話:「放她們走。」
頓了頓,他說:「林關越,今日你走了,往後便再也回不來我們盧家。」
我娘冷笑:「誰稀罕?」
言畢,拉著我一起離開。
8
我娘母家原本鎮守西北,在京中也薄有家產,她直接帶著我住進了外祖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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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內老僕俱在,見到我娘臉上露出欣喜之色:「大小姐回來了?」
見我娘怒氣衝衝,老僕扛起一邊的長槍就要往外走:「誰讓咱們家大小姐受委屈了?」
我娘將他攔下:「忠叔。」
「我要同盧文風和離,你去幫我擬個文書送過去。」
忠叔愣了下,然後高興得蹦起來,扔了肩上的長槍就要去找筆墨。
我其實有些慌亂無措,娘和父親的情況我是知道的,可外人眼中,他倆是頂合適的一對,鹣鲽情深。我恍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拆散了一對外人口中的璧人:「娘,你要為了我和父親和離嗎?」
我娘收斂厲色,垂首溫柔地看著我:「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也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
「娘同他和離,錯在他身,並不在你。」
「昭寧,這是娘自己的決定,你不必為此背負任何枷鎖。」
日頭照下來,我娘身上籠著光暈,我忽然覺得很開心,即便是被人指點言說失節。
我仍然很開心。
因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錯。
而我也見到了我娘真正的樣子。
9
我娘說,我和她都是話本子裡的人物,王嘉儀和崔青青都是書裡的女主,而我們都是配角。所以,我們的人設時常崩壞,前後不一,隻是為了服務於主角的存在。
要襯託她們受人所愛,就需要我們去追逐愛她們的人,以顯得她們炙手可熱。
要襯託她們心地善良,就要我們邪惡狠辣同,與她們姐妹阋牆。
要襯託她們聰慧敏銳,就要我們蠢鈍如豬,粗鄙不堪。
我們是她們人生的配角,因為她們而存活於世,我們沒有自我,隻能順從執筆之人的字句筆墨。
所以,我原本會因此次落水之事成為太子良娣,後因太子摯愛崔青青,我心生邪念加害於她,而攝政王處處回護,給我難堪,令太子也厭惡於我。
我被踏入萬劫不復的塵埃泥地,卻被善良大方的崔青青原諒。我悔之晚矣,還是自盡而亡,太子終身不娶,登基之後,後位空懸,隻為崔青青。
可我娘先我一步覺醒了,我和她都不會再走這樣的老路。
我們要做自己人生的主角。
能救贖我們的,隻有自己。
而不是男人居高臨下的愛。
10
崔青青還是來看了我,她憂傷悔恨,隻怨自己當初沒有陪在我身邊,才令我遭此大難。
她為我出氣,將那些世家貴女都打了一頓,因她的家世,還有攝政王和太子撐腰,那些人隻能一如既往,忍氣吞聲。
愛她的人更愛她的義薄雲天,愛她的張揚明媚。
我其實並不後悔同她做朋友。
那些我不被人珍視的時光裡,確實是她溫暖了我。
可我也知道,她並不是真正的崔青青,她所有的情感是因為她是女主才產生的。
就如同我知道,這些天,她的自責內疚被趙奕看在眼裡,又是一陣心疼,加深了他倆的愛意和寵溺,他們更深一步了解彼此的內心,他們是彼此的救贖。
可真正需要救贖的,是我們這些被主角光環而傷害的無辜配角。
崔青青握著我的手,懇切道:「寧寧,我要保護你、保護天下女子!」
「寧寧,你知道嗎?趙奕答應我,會開女子恩科!」
「總有一日,我會做上女相,讓天下女子不再受苦!」
多好啊,世代女子苦求而不得的向上之路,因為崔青青身為女主,得到上位者攝政王的愛,便可以輕而易舉做到。
我羨慕,但不會自苦。
誰又能說,這大周的女相,隻能是崔青青,而不能是我盧昭寧?
11
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我娘,還同她說了我的打算。
「你要去考取功名?」我娘認真問我。
我點頭,十分堅決:「機會難得,我一定要牢牢握住,絕不錯過。」
「無論結果如何,必要勉力一試。」
為自己。
為天下女子。
為這世間不公。
我不願再見有女子因為生死關頭而被扣上失節的罪名,更連親生父親都逼她去死。
若非我有我娘覺醒後的庇護,我興許真的會死在這樣的流言蜚語之下,成了無主孤魂,至今仍在這世間飄蕩無所依。
我娘笑起來,眼中是滿意是欣慰:「這樣的好機會,娘也不會錯過。」
我瞳眸瞬大,驚呼出聲:「阿娘你也要去?」
「自然。」微風拂起我娘鬢邊發絲,她意氣風發,「既是為天下女子,娘當然也要出一份力。」
12
我與我娘同為女子科考一事而做準備,整日悶在府中並不出去,外間的事情一概不知也不想知。
倒是我那個紈绔兄長來了一趟,我知道他來定然沒什麼正經事兒,果不其然,他隻躲著我娘問我:「昭寧,青青近日可有來找你?」
我嘆了口氣,規勸他:「阿兄,你闲時多照照鏡子。」
「啊?」兄長不明所以,隻囑咐我,「下次青青來見你,記得喊上你阿兄我。」
話畢,又吹著口哨遛著鳥,走了。
家裡都鬧騰成這副樣子了,還隻顧著自己的情情愛愛,配角的命真就不是命了。
我娘得知兄長來過,不置一詞,倒是先教起我凫水了。
「若再發生上次那樣的事,不必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別人的手裡。」我娘嘴上說著,一面將我的腦袋摁進水缸裡,半點母愛也無。
我從水裡掙扎著起來的時候,我娘一面給我擦面,一面道:「我小時候那會兒,偷懶耍滑不肯練武,你外祖母打斷了三根木棍,你外祖父同你舅舅們,攔都攔不住。」
「外祖母這麼厲害?」我來了興致,都顧不上發還湿著,隻想聽我娘講外祖母的事跡。
「那是自然。」提起自己的娘親,我娘也瞬間驕傲了起來,「她當初可是號稱西北女閻羅,令整個西北外敵聞風喪膽的存在。」
「隻可惜……當初她死活不願意讓我嫁給盧文風,我卻不管不顧硬要嫁,惹得她十分傷心,連我這個女兒都不要認了。」
我揉了揉我娘的手,寬慰她:「外祖母不會怪你的,娘怎麼會真的生女兒的氣呢?」
我娘笑笑,「昭寧說得對。」
13
因女子科考初次試行,報名的考生亦不多,便精簡了章程,隻留了京中的會試同殿試。
我同我娘於會試中脫穎而出,與崔青青一道面聖殿試。
大殿上,天子隻問策論,我答得中規中矩,我娘答得精妙絕倫,至於崔青青,不出意外地,答得十分驚世駭俗,觀點鮮少聽聞。
最後,在攝政王的力挺之下,崔青青拔得頭籌,我娘屈居第二,我自排在第三。
可我仍是覺得,比至於崔青青的另闢蹊徑,我娘的解法才是真正的實用。
我心有不平,我娘țü₁卻寬慰我無事,總有來日可期。
我得了戶部六品主事的官職,我娘則去了兵部任正五品郎中,至於崔青青,便去了趙奕所管的工部。
14
到底是件喜事,我與我娘出了宮門便直去了永安樓,預備小小慶祝一番。
甫一進永安樓,便見其中熱鬧非凡,原是王嘉儀同崔勉為自己愛女奪得女狀元而大擺宴席慶賀。
見我們來,崔青青立馬迎上來:「寧寧,越姨,你們來啦。」
「快過來坐呀。」
崔青青一面說,一面要拉著我去二樓,卻見我父親正站在扶手旁,望著我們這一處。
他總是這樣。
即便我娘未曾與他和離,我未離開盧家,若有今日,他一樣會拋下我和我娘,來為王嘉儀的女兒慶祝。
可他忘了,我同我娘,也並不差。
數日不見,沒了我娘日夜精心的照料,他似乎清減了許多,下巴上也起了圈清淺的胡茬。
他看到我娘,眸光微閃,臉上有轉瞬即逝的欣喜之色。
我娘亦瞧見了他,原本高高興興的,突然之間就垮了臉。
我娘對著崔青青,冷聲道:「同你娘說一聲,我素來愛幹淨,見不得髒東西,就不上去坐了。」
我立刻附和我娘:「我也不喜歡髒東西,我也不去了。」
雖然說自己父親是髒東西聽起來挺不孝的,但就莫名還是挺爽的。
我與我娘手拉著手去掌櫃那兒要了兩壺桃花雪,又多要了隻燒雞,便拎著走。
我娘品評道:「京中的桃花雪太過柔和,還是我們西北的燒刀子夠烈。」
我笑道:「到時候,我陪娘一道去西北。」
離開永安樓,趙時衍正站在門樓前,並未進去。
他遙遙望向二樓窗影映出來的一側人影,眸色黯然。是在看崔青青。
我娘拍了拍我,道:「上回的事兒,該同人家說聲謝謝。我去東市的餛飩攤子等你。」
我點點頭。
行至趙時衍跟前,我屈膝福了福身子,同他行禮道:「公子,上次之事,多謝救命之恩。一直未能登門拜謝,並非昭寧不懂禮數,而是我深陷人言,不願帶累公子名聲。」
我常年伴讀五公主,在宮中也時常見到趙時衍,隻是那時我都沉默並不言語,躲在人群之後。偶爾也隨幾位殿下出宮微服,便都稱他一聲公子。
趙時衍斂了斂眸,道:「那件事,是我對不住你。」
我自知他所謂何事:「公子救我性命,何錯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