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九千歲不會這樣。


起碼在我前世活著的時候,不會這樣赤誠。


我再次收回手,輕而易舉捕捉到了他眼底的驟然升起的暴戾。


我雙手繞到他脖頸上,摟住他,沉默著在他喉結上落下一吻。


九千歲的身軀微微發顫,下一秒,他一隻手更用力地扣緊我的腰,另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狠狠咬上了我的唇齒。


不像是吻,更像是野獸的撕咬,熾烈而粗暴地宣示著佔有權和……


「殿下死後,臣過得不好。」


陸執向來偏執的眸子充滿哀傷和乞求。


「殿下,臣過得不好。」


13


喜怒無常的九千歲此刻褪去所有堅硬,像一匹失了窩的孤狼,在月下孤獨地逆旅。


我的心被他兩句「臣過得不好」鑿得鈍痛。


陸執吻過我的眼睛,一觸即離。


他粗粝許多的指腹驀地撫上我眼角。


「殿下,別哭。」


淚滴順著臉,嘀嘀嗒嗒,沒進湖水裡,激起一圈圈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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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開口,卻驟然發覺啞然失聲。


我生平哭過兩次。


第一次,是母後賓天;第二次,是主動爬上九千歲的床,一晚旖旎。


本宮堂堂雲川昭陽公主,如何會不爭氣地哭?


湖水上依舊泛著圈圈漣漪。


陸執帶著我上了湖心亭。


他解開衣裳,隻留一件玄色裡衣,帶著烽火味的外衫將我層層包裹。


陸執從背後擁著我,擋住了陣陣冷風。我偎在他懷裡,源源不斷的暖意從後背傳來。


他貼在我耳畔,低聲說:「都過去了,殿下。前塵既往,黃粱一夢罷了。」


我仰頭,眼淚終於流了個幹淨。透過蒙眬的淚眼,我看見陸執流暢的下颌線條。


重生之事,玄之又玄。


前世萬般心事思量無人能說,今生踽踽獨行孤魂難尋舊人。


我是雲川的昭陽公主,卻也是血肉之軀。


會在雙份記憶疊加中噩夢纏身,會在午夜夢回之時質疑脆弱,也不知,到底是我不堪,還是世事不堪。


我不曾同別人講過,更不曾流露出半分軟弱。


可我身邊隻剩下的九千歲,他說我死後,他過得不好。


所有情緒的泄口,隻需要淺淺一根稻草。


陸執擁著我,緊了又緊。


他垂下頭,與我相碰,黑漆漆的瞳仁染上點點星光:


「所以殿下,你知道當臣醒來,發現殿下早早尋了臣,臣有多高興嗎?」


他的吻再次細細密密落在我臉上。


輕淺一啄,像是得到了失而復得的寶貝。


我啞著聲開口:「陸執。」


「臣在。」


這是我第一次喚他的名字。


我還嘲笑陸執,開心了就自稱臣,哪裡不高興了就陰陽怪氣地自稱咱家。我又何嘗不是,從來隻叫他九千歲,疏離而冷漠。


「你當真在乎我?」


我死死攥著他的衣領,裡衣被拉ťù⁼下,露出少年白皙的鎖骨。


兩世沒說過這般示弱的話,我一時都忘了尊稱。


陸執撫上我的嘴,緩慢地在唇珠上揉捻。


他說:「殿下,臣從前不信,相思有解。」


「如今?」


「如今臣信了,什麼死要面子活受罪,都是沒死過。」


他喟嘆一聲,九千歲高昂的頭顱垂下,融了所有陰鸷,化作桃花眸裡一汪柔情水。


我閉上眼睛,任憑他將我攬在懷裡,小心翼翼地包裹。


什麼死要面子活受罪。


都是沒死過。


我的聲音很低,全都逸散在夜風裡。


「陸執,本宮好像,有點喜歡你。」


14


昭陽公主落水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有心人來鳳儀宮求見幾次,皆被春桃擋了回去。


隨著時間推移,眼見入了冬,父皇的病越發嚴重,卻還日日流連後宮美色。


這幾個月,諸位皇子是動了真本事,都想在父皇死之前咬下來一塊肉。


我閉門不見人,盛沅被逼急了,也終於不再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與那些兄弟鬥得焦頭爛額。


這當中,還不乏惦記上陸執這一年多在邊關的勢力的。


我捏著一碟碟文書,差點氣笑了。


我踢了偎在腳踏邊的陸執一腳,「你特意來給本宮送這些,是想讓本宮給你參謀參謀,是娶李尚書家的女兒,還是林侍郎的妹妹?」


陸執順勢撈過我不著寸縷的腳,放在掌心把玩。


「臣不過是想給殿下看看,臣也是個搶手貨。」


我終是被他這句氣笑了,「九千歲重活一次,怎還越活越幼稚?」


玉白精致的小腳被粗粝的掌心覆蓋,陸執眼裡暗火叢生。


「臣不覺得,」陸執仰頭,「臣恨不得日日夜夜陪在殿下身邊,隻是害怕殿下若即若離。」


我扭了兩下腳要抽回來,笑罵道:「也就隻有你敢同本宮得了便宜還賣乖。」


陸執鉗住我,不讓我動。他直起身,炙熱的吐息噴灑在我頸側。


「殿下,臣很搶手的。」陸執像舔舐獵物的野獸,慢條斯理,充滿侵略,「隻要殿下肯成全臣,臣什麼都給殿下。」


「兵權,勢力,把柄……」


他一字一頓低語蠱惑,每說一個字,都撞在人心尖上。


我眯著眼睛,「本宮當初合該讓你被閹了。」


「殿下好狠的心。」陸執輕笑,渾不在意。


我勾住他的脖子,眼神帶鉤,「前世罷了,今生還如此荒唐,這算什麼?你以為本宮依舊想要九千歲的兵權和勢力?」


陸執認真地看著我,光影描摹他每一寸肌膚,「是臣妄圖高攀殿下,是臣甘心情願,用盡所有,求殿下垂憐。」


他的神情太過認真,瞧得我心髒一陣亂跳,從未有過的慌亂之感讓我不自然地別過頭去。


「一言為定。」


15


同陸執胡亂廝混的日子過得極快,眨眼便是年關歲尾。


眼見前朝局勢越發緊張,我轉入暗裡的勢力頻頻被幾個皇子動手,夏國同幾個小國資源匱乏,冬日更是對雲川國邊關豐饒的糧食虎視眈眈,蓄勢待發,陸執也是時候該去邊關收整勢力了。


九千歲似是篤定了我吃軟不吃硬,重生一次,心機得很,走前千百個不情願,討了幾次好處,才餍足離開。


是夜,涼薄如水,幽深靜謐。


鳳儀宮中,我照例挑開火漆,隨意掃了一眼,就被裡面的字眼膩了眼睛。


春桃笑道:「瞧著殿下真心實意高興,卻還這副表情。」


我擰眉看向她,不自在地瞥了一眼銅鏡。


——鑑光鏡面中,美人眉心半蹙,嘴角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一雙潋滟水眸波光點點。


我扔了信箋,冷哼一聲,「貧嘴。」


春桃吃吃地撿起地上的信,見我臉頰飛紅泛燙,便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臉上笑意不減。


她見我要寫信,幫我點了個暖爐子暖手。


我捻著筆尖,提筆蘸墨,「父皇身子如何?」


算算時間,他一生昏聩,流連美色,虛設前朝,風光也要走到了頭。


「陛下甚少聽信太醫院,近來……都在服用欽天監送上的仙丹。」


我剛寫下陸執兩字,就覺著膩歪,忍不住將紙捏成團,隨手焚了去。


「誰的人?」


「暗一查到,是三皇子的人。」春桃低眉,欲言又止,「檀香傳來消息,背地裡幾番周折供了藥方的,是陳家二少。」


我再提筆寫下九千歲,也覺不對,心不在焉道:「本宮的堂兄,膽子也不小。」


我覺著回信寫不好,索性不寫,懶懶地丟了筆,眼中一片冷意。


我的好父皇,他那麼多兒子,沒一個想讓他活的。


連他最寵愛的梅貴妃的三皇子,都巴不得他趕緊死。


作為一個皇帝,他昏聩無能;作為一個父親,他耳根子軟,慣聽枕邊風,我們這些沒有母妃庇護的,爭得什麼,全憑自己本事。


我輕輕搖了搖頭,早在上輩子就對我名義上的父親徹底心冷,如今也隻是感慨唏噓。


「叫暗一備好人手罷,」我撐著額頭,眺望殿,:「本宮避事這般久了,等父皇駕崩,總要去會會那些牛蛇鬼神。」


春桃替我斟茶,「殿下何不自己掌……」


我眼神一暗,正要開口,忽然聽見外面鬧了起來。


有焦糊味傳來,一同來的還有面色冷肅的暗一。


暗一半跪在地,神情冷凝,「殿下,帝王病危,太子……」


「攜陳家舊部與玄甲內衛逼宮。」


春桃斟茶的手一抖,茶水灑落桌上,濺起水珠。


我面不改色地拂去手背上的水珠。


下一刻,寂靜的鳳儀宮殿內,拍手的啪啪聲格外清晰。


我拊掌拍手,冷笑道:「瞧瞧本宮的好弟弟,還有多少本宮不知道的驚喜?」


「暗一,」我垂下眸,面色陰冷,「釣了這麼久,收網吧。」


16


紫宸宮外,血腥味遠遠飄出幾裡。


黏膩的血痕順著臺階流下,染紅了二十四階白玉臺。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大雪,滾燙的鮮血融了積雪,落出一個個小坑。


我穿著宮裝,妝容精致,繁復拖地的裙擺與肅殺冷凝的帶刀兵衛格格不入。


裙擺沾了血,將朱紅色的紗衣浸地更濃豔。


兩側亂賊直勾勾的視線像剐刀,紫宸宮門口盡頭處站著早已該回了江南養老的陳家家主,他身後是陳家的幾個兄弟,各個被堅執銳。


我攏了攏大氅,揚唇笑道:「許久不見,已是冬日了,外祖。」


陳家老爺子佝偻著身子,發鬢霜白,盯了我許久。


他沒開口,我也沒等他回答,隻是在經過他身側時,老爺子低低一句話,像是錯覺:


「阿蘊口中的小姑娘,也長這麼大了。」


我挑眉,聽見阿蘊兩個字時冷笑道:「無論是母後還是本宮,在外祖眼裡,不都不及一個盛沅?」


前世這時候,九千歲已橫亙而出,饒是陳家挖空心思,也從陸執手底討不到便宜。


陳家家主病逝之後,幾個小輩空有野心,無有能力,還不是我一手保住盛沅的太子之位,幫著我的好弟弟登上皇位。


然而雲川國式微,群起小國戰亂中,腐爛透頂的朝中無人可用,還是九千歲掛帥徵戰。


本就是眼中釘肉中刺的九千歲再全數接管兵權,是有實無名的最高掌權者。


猜忌之中,盛沅疑神疑鬼,生怕九千歲回宮之時,改換江山。


盛沅瞞著我,聯合戶部和東廠故意拖延補給,卻是又蠢又壞,被夏國鑽了空子,一路破竹,殺到了城門下。


國破之時,陸執殺了回來。


盛沅知道事情敗露,九千歲不會放過他,所以將我押上城,要我這個當姐姐的,替他探探路。


種種前塵,歷歷在目。


今生沒了掌生殺大權的九千歲,隻有新起之秀陸小將軍。


他們沒了阻礙,又見我落水避事,對權勢失了掌控,竟是片刻都不願與我虛與委蛇。


我掸掸袖子,不去看陳家老爺子的臉色,徑直朝著紫宸宮內殿走去。


17


盛沅背手站在明黃龍床前,層疊帷幔遮得他身形影影綽綽。


外殿的大理石瓷磚本是光可鑑人,此刻堆滿了斷肢殘骸,三皇子死不瞑目的頭顱不知被誰踹了一腳,骨碌碌滾到了角落。


我一路平靜的前行,春桃被留在外殿。


越往內殿走,熟悉的面孔越多。


前世死在我手裡的二皇子,被我設計入了大理寺的四皇子,被我奪了權圈禁在府邸的五皇子,還有受盡恩寵的梅貴妃,囂張跋扈的二公主……


他們此刻或是被一刀梟首,或是身上被捅了幾刀。


我不知道人可以流這麼多血,流到匯成猩紅的汪洋,令人作嘔。


「阿姐,他們都是我請來的,」褪去變聲期的沙啞,少年青澀的聲音帶著幾分欣喜,「隻有阿姐……」


「隻有阿姐,是自己來的。」


我掀開帷幔,冷眼看著盛沅。


他背著手,甜蜜地笑,杏黃色的太子常服上都是血跡。


我自顧自掀開了被子,探了探床上人的鼻息。


我收手回來,拿出手帕擦擦手,「本宮記得,母後生你那天,是夏日難得一個涼爽天。」


瘦弱的女子捧著一卷書,點著一豆燈,伴著聒噪的蟬鳴,輕聲給我讀著史書上的故事,偶爾夾雜幾聲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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