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或許並不是真的想傷害我,隻是真情和假意,哪那麼容易看得清?怕是他自己都看不清。
這個男人,哪怕被這個世界傷害得再深,都依然寬容對待這個世界。
隻是唯獨不放過自己。
7
我連續跟了陳崇好幾天,終於明白他到底遭遇了什麼。
原來康復與整形後,陳崇找到了新工作,可惜生活終究是現實的,他受過那樣重的傷,到底和正常人有差距。被辭退的原因有很多,陳崇都沒有說。
如果生活存心要打倒一個人,想戰勝它,唯有不斷的努力,陳崇一直都沒有放棄。
直到有一天他回到家,看到母親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
那是一種真正的絕望,他可以承受苦難,唯獨不能看至親這樣。
「家裡為了籌錢給我治療,早把房子賣了,本來想著等我工作後就好了,日子會一點點變好,結果我媽查出了有癌症,醫生說要換腎,再不治療,最多堅持兩年,而他們一直都在瞞我。」
之前家裡為了救陳崇,已經欠了很多錢,親戚關系都很疏遠了,問起來都沒錢,即使有也借得很少。陳崇為了籌錢,去找了當初救下的那家人。
而對方見到他,第一句就是:「你竟然還沒死?」
對方表情譏諷、嫌惡、還有痛恨,恨陳崇不知好歹。
聽說要借錢,那家男人竟然像當年家暴妻子那樣,把陳崇打了一頓。
Advertisement
他們還詛咒阿姨和陳崇早點死,不要再陰魂不散纏著他們。
「當年的事是你情我願,現在都過去那麼久了,還找上門想拿錢?」
陳崇氣得狠了,衝上去:「過去?!原來對於你們來說早就過去?!」
造孽的人已經恢復了正常生活,可對於受苦的人來說,悲劇才剛剛開始!
他的身體,因為救人落下了嚴重的後遺症。一到陰雨天,骨頭就疼痛難忍,像有把刀在一寸寸刮著他的身體。
很痛,真的很痛。
更痛的還不在肉體,而在心靈。
陳崇拿起面包,胡亂吃著:「我現在即使整形了,也算不上一個正常人,我爸因為太勞累也進過醫院幾次,一家人都要吃藥。如果再湊不治療到錢,我媽的透析馬上也要停了。」
他看著我:「寧檬,你說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麼用?隻是個拖累。」
原來,這是他想自殺的真正原因。
我心裡酸酸的,主動握住他的手。
「在我心裡,你是很棒的人,勇敢的、絕不退縮的、如果你面前有座山,你會選擇研發炸藥爆破它,而不是被山壓倒。」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陳崇雖然這麼回答,但我看見他低頭的一瞬,嘴角掛著淺笑。
「不是我把你想得太好,而是你一直這麼好。」
我毫不隱藏對他的崇拜,告訴他那些年少時期對他的關注,陳崇意外地看著我。
他原本覺得自己活著沒有意義,可這一刻……似乎又有了新的意義。
我認真說:「陳崇,世界待你並不公平,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世界對你公平一點。」
8
我呼籲大家關注陳崇家的遭遇,開啟了跟進報道。
我奔走各大醫院,替阿姨聯系好的主治醫師、辦理住院。工作之餘,我忙前忙後,天天熬粥送到醫院照顧阿姨。
「阿姨,今天給您熬了雞粥,您嘗嘗?」
陳崇感激地看著我。
我還Ŧŭ̀ₘ是會跟著陳崇,每天陪他一起回去。
我們像朋友一樣相處,大家都默契沒有談當年強吻的事情。
但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始終不一樣,甚至比當年我常去陪他時更濃烈。
而這一次,我不再害怕與驚恐。
我總是笑對他,告訴他:「陳崇,你其實很棒。」
吶,我當年暗戀的男孩,雖然遭受了那麼多苦痛,但還是溫良如初。
「我打算創業。」他說。
「我舉雙手贊成!需要幫忙嗎?」
「不用。」
陳崇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他在努力,他不會再放棄。
政府有一項青年創業扶持政策,高校畢業的青年可以向政府申請創業啟動資金。陳崇從零開始,開了一家服務型公司。
事實證明,我果然沒崇拜錯人,他做事穩妥、細心周到、眼界寬廣,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讓公司盈利了,還招入很多優秀的合伙人。
陳崇的事業越做越大。
一眨眼兩年過去,阿姨漸漸好轉,也等來了腎源。
移植手術做得很成功,醫生把阿姨轉移到監護病房時,陳崇站在門外,鄭重地對我說:「謝謝你,寧檬。Ṭũ̂₍」
這一年他 28 歲,我 27 歲了,他穿著白襯衫和西褲,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微整形後的臉雖然沒有從前那麼好看,但氣度迷人,也是很吸引人的。
周圍的人都在看著我倆,我也毫不客氣:「是要謝謝我,哼!」
我對著他嘻嘻哈哈地笑,醫院走廊的穿堂風吹過我的發,迷失了他的眼。
陳崇的系列報道,是我記者生涯的裡程碑。
所有人都以為,我這兩年對他們的陪伴,是為了跟蹤報道。大家都說我是一名優秀的記者,成功讓一名絕望求死的人獲得了新生。
隻有我知道,不是的……
我的陪伴,是因為在那些相處的點滴裡,看到了陳崇的自強不息。在那些陪著陳崇踏過苦難、迎來陽光的日子裡,他的百折不撓、他的心性堅韌、他的強大毅力和對這個世界的包容,令我嘆服。
我看見他與糟糕的世界和解,然後踩著那些磨難變得更強大。
在這無數個瞬間,我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他。
從年少的崇拜,到成年後的欣賞與折服,我不再是為他的才華和帥氣而心動,而是為他不屈的靈魂,為他整個人……深愛著他。
9
陳崇好像沒有與我進一步發展的打算。
他過得越風光,越對我發乎於情,止於禮。
很多次在工作中碰面,我都撞到許多小姑娘在對他獻殷勤,他好像找回了過去的光環。
也有人問陳崇:「陳總,什麼時候才考慮人生大事?你看你們公司的門檻都被人踏破了。」
陳崇總是笑:「那一定是事業做得不夠強,門面還租得不夠大。」
他已經不像當年那麼鋒利,圓滑了許多。
我看得出來,陳崇不想結婚。
看到我來了,陳崇對別人說:「我妹來了。」
我笑著問:「妹?」
陳崇:「嗯。」
回家的路上,我坐陳崇的車,我故意抱怨說:「我爸又催我去相親了。」
我看到陳崇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一下。
「我爸對我說,你長得也不算差,工作也穩定,人也不歪瓜裂棗,街上遇到隻小狗都巴不得上去認親戚的性格,怎麼就沒個對象呢?」
「我爸還說,寧檬,你淨給我寧家丟臉!」
我期待著陳崇的反應,結果他隻淡淡地嗯了一聲。
我再問:「那我去相親了?」
車裡沉默了很久,然後我聽到陳崇說:「好。」
10
下車的時候,我甩陳崇的車門了。
我也不知道氣什麼,氣他的冷漠,氣他的不解風情。
我特別想對他吼:陳崇,你當年把我摁在床上親我那勁兒呢?!
我不相信陳崇對我沒感情,如果真的不喜歡,那他為什麼要在我回家的路上,無數次假裝路過,隻為多看我一眼?
我制定了一個計劃。
沒什麼復雜的,就是喝酒。
我故意把自己灌醉,然後跑到他家樓下去。
我對著他家陽臺大喊:「陳崇!」
大半夜的,整棟樓的人都聽到了。
陳崇還以為我出什麼事了,急急忙忙跑下來。
我看他穿著家裡的棉拖鞋,甚至沒披一件外套。
春寒料峭,我望著他擔憂的眼神,對著他笑:「陳崇,我有話想對你說。」
「你喝醉了。」
「我知道。」
要不然哪能幹得出那麼丟人的事?
我伸出手想牽他,被他避開了。
我眼神一暗:「陳崇,我好冷啊,要抱抱。」
「我上去拿車鑰匙,送你回去。」
「我不要!」
「寧檬。」
「陳崇。」我鼓起勇氣,「我喜歡你!」
陳崇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帶著醉意的眼睛亮晶晶,傻傻地看著他:「我們可不可以在一起呀?太久了,我等了太久了……」
久到我的心都疼了,我急了。
陳崇整個人好像被定住,一動不動。
黑暗中,我好像聽到陳崇在喘氣,深深的嘆息。
他不答應,我想哭。
酒意上來了,我踉跄退了兩步,陳崇怕我摔到,最後還是過來扶住我。
我趁機摔到他的懷裡。
靠近他胸膛的一剎那,我聽到他說:「寧檬,對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上他的車的,估計全樓人都知道我告白被拒的事了。
我假裝睡著了,實際上別過臉對著窗外默默流淚。
我知道,我和陳崇是真的沒有未來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我是真的睡著了。
後來,我被唇角一片湿意給弄醒,是陳崇在吻我,他的吻落在我的額頭上,輕柔又珍重,臉上溫熱的湿意,是他的淚。
陳崇竟然在哭。
拒絕了我,他哭了。
他一遍遍說:「對不起……」
我心裡滿滿的窒息。
11
那天晚上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陳崇。
老爸介紹的相親我去了,對方是教育局的公務員,和我同齡,已經升副科,也算是年輕有為。
男孩對我挺有好感,見面後常常約我:「寧檬,下班後一起看電影去?」
大概約了十次,我去了三次。
沒辦法,我總不能一輩子不結婚。
我在嘗試走出對陳崇的感情,這是屬於成年人的理智,隻是心裡總有個地方,很痛很痛。
第三次和那個男孩約會的時候,我見到了陳崇。
他眼睛通紅,站在電影院門口的樹下抽煙。
看到我們一起走出來,他把煙放下,就這樣直愣愣看著我們。
「寧檬,認識?」
「認識,我哥。」
我深呼吸,讓自己盡量笑得自然些。
我看到陳崇聽到「哥」這個字時,拳頭握得很緊,他的胸膛起伏,像在極力隱忍著什麼。
男孩和他打招呼:「哥。」
陳崇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我的心像揪起來一樣疼,沒有去追。
這條路我走得太累了,已經不打算去追了,直到阿姨給我打來一個電話。
「小寧,你有沒有空,來家裡陪阿姨坐坐?」
陳崇媽媽手術後我經常過去探望,已經算半個媽了,但自從和陳崇劃清關系後,我再沒去過。
一是害怕心裡難過,二是不知該說什麼。
畢竟感情深厚,我還是答應了。
登門的時候,阿姨對我說:「快進來吧,小崇不在家。」
我松了一口氣。
可是,阿姨竟然把我往陳崇房間裡帶。
我在他的房間門口停住了:「阿姨,不太合適。」
現在我和陳崇,都已經不是曾經的關系,人近中年,必須有個界限。
阿姨很堅持:「進來吧,阿姨隻是想給你看個東西。」
重逢後,我沒有再進過陳崇的房間。
這套房是他掙錢後新買的,房間的布局和從前相差不大,床、書櫃、還有鋼琴……鋼琴上有一個相框,裡面竟然是我的照片!
「小崇從小開始練鋼琴,上初中時已經十級了,這架鋼琴是他最愛的東西。出事以後,他再也彈不了了,但家裡最困難的時候,他也沒舍得賣掉。」
而這張照片,他放在最愛的鋼琴上,對他是什麼意義,可想而知……
我把照片拿起來的時候,手都在抖。
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照片,而是網頁截圖的打印版。
我是新聞記者,偶爾會出鏡,出鏡做連線採訪時,屏幕上會打:出鏡記者 寧檬。
這次採訪我記得,是我在不辭而別後那三年裡的某次採訪。
原來他一直都在關注我,原來那麼久以前,我就是他的心之所屬,是他的求而不得。
我看著照片裡的我笑意盈盈,拿話筒的樣子特別可愛,淚意兇猛。
阿姨說:「你們的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小崇他更不好過。他和我說過,這個世界對他不抱任何善意,唯獨你,像他生命裡的一盞明燈。他想要離開的時候,是你把他拉了回來。在他最痛苦的時候,你沒有放棄他,在他最難的時候,還是你在支撐他。」
我重新點亮了陳崇的人生,讓他對這個世界變得不舍。
陳崇他活到現在,不是因為不舍得這個世界,而是不舍得我……
「小崇一直覺得自己是家人的拖累,即使現在日子變好了,也一直沒變過。他受傷嚴重,即使表面恢復了,但是變天時還是疼痛難忍,他這個救人的代價,是要一輩子去償還的。當他的家人會很辛苦,小寧,他不想拖累你。」
他更害怕我是為了同情他,才留在他生活裡。
曾經的陳崇啊,他是天之驕子,他也曾經墮落過,產生過壞心思,可當他真正喜歡一個人以後,反而更想保護她,甚至為了她的美好未來,可以退讓一步、退讓很多步。
陳崇確實不打算拉我下水,可愛情哪能是拉我下水呢?
我擦幹淚,給陳崇發了一段信息:
「陳崇,其實有個小秘密,一直不曾告訴你。
從高中時期起,我喜歡過的男孩、男人,隻有你一個。
這份喜歡,和救贖無關,和同情心無關。你心靈的強大遠勝於身體的殘缺,我不懼怕未來,隻想和你並肩前行。」
過了很久,陳崇撥了個語音通話過來。
我接了,沒有聲音。
12
「唔……」
陳崇把我堵在了我獨居的公寓門口。
我開門的時候,他跟著進來,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吻雨點般落下來。
他緊緊扣著我的十指:「我們進房間裡說。」
房間裡沒開燈,他帶著渴望,在我的脖子上親。
陳崇身上有好聞的松木香,我別開臉不敢看他,仗著他也看不見……
「你說,好人會有好報嗎?」
這是五年後,他再一次問我這個問題。
我摸著他曾經被燒傷的疤痕:「當然有好報啊,你看我就是你的好報!」
陳崇愣了一下:「嗯,好『抱』。」
然後終於抱住了我。
沉淪間,我無數次想,當時橋上他的那一次回眸,已注定要我交出一生。
夜裡,我睡得迷迷糊糊,陳崇緊擁著我。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校園。
我路過操場,看見陳崇在運球飛奔,他在人群裡是那麼耀眼。
好像心靈感應般,他停了下來,目光穿過那麼多人落到我身上。
他是高中部的學神,而我隻是不起眼的馬尾辮女孩,他對我笑了笑:「小寧檬,你好啊。」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