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羞澀地揉了揉腦袋。
我在門派許久,見到的都是顧鶴雲這般出塵自傲的人物,難得有這樣動不動便紅臉的男子,不由放松了幾分。
12
在沈竹這裡休養了將近十日,全身的繃帶才陸續撤下了幾處。
大夫一邊替我換藥一邊念叨。
「你這丫頭好福氣啊,咱們沈秀才可是十裡八鄉難得的君子,上次他背著你來我這,一張臉是紅得不行,嘴巴還念叨著得罪。」
我不由失笑。
走出去後,便看到沈竹揣著手,懷裡是替我抓好的藥材,整個人端端正正站在門口,一本正經。
但他娘不是這樣。
從我清醒後,他娘便日日殺雞買肉,常常大著嗓子喊我吃飯,替我裁衣。
我有次聽到她悄悄同沈竹叮囑。
「傷成這樣,她必定是不容易的,你小子就當不知道,什麼都不要問,也不要說,省得戳人家肺管子。」
說著又長嘆一聲:「你娘我日夜盼著想要個女兒,你爹走得早,你又日夜苦讀不能打擾,娘這日子是一點趣味也無。」
我才知道,原來沈竹的娘日日看著人家承歡膝下,羨慕得緊。
隻是向來要強如她死活不肯說出口。
如今我突然被沈竹救回來,便認為是前段時間求菩薩後,上天恩賜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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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便將自己想對女兒做的事,統統安在我身上。
哪怕我決定離開。
這段時間的相處,她也能滿足了。
我隻裝不知,但傷好後日日跟在她身後,陪她整理絲線,去鋪子上做生意,就算下廚,我也要跟著打下手。
盡管每次都手忙腳亂。
但她絲毫不介意,常常笑著安慰我。
到後面,她逢人便道,我是她的親閨女。
就是沈竹,聽到這些話一開始是開心的,總是含笑聽著,但過了沒兩月,便常常會糾正一二。
「娘,她姓顏,我們姓沈,不是一家人。」
大娘大手一揮,幹脆與我商量著去官府改了姓,真真正正成為一家人。
直到我擺手拒絕,她才作罷。
而我,自然也沒忽略掉沈竹眼底一閃而過的松氣。
我不傻,他看我的眼神並不陌生。
曾經我對顧鶴雲,也是這樣看的。
因此,我在沈家呆的半年後,挑了個天氣晴朗的日子。
端了茶盞和糕點進他房間。
「沈公子,舅舅即將生辰,我不想一人前行。」
這話說得直白又隱晦。
我臉燒了起來。
倒是沈竹,直直站起來,打翻了手中的茶。
又慌不迭拿手絹去擦。
整個人像隻呆頭鵝。
隻會點頭。
我不由笑出了聲。
13
是否要回去,我想了許久。
但舅舅怎麼說都是撫養我長大的,於情於理我定要前往告知。
更何況,舅母一直最擔憂的便是我的婚嫁。
如今沈竹心思單純,他娘又是個好相與的。
這樣的家庭,舅舅必定不會拒絕。
再加上,沈竹是個真君子。
其實他不是沒有對他心儀的女子。
但他不會同顧鶴雲一般,盡管心下厭煩,卻還是彬彬有禮,讓對方有幻想的空間。
沈竹每次遇上,先來一通之乎者也。
隨後往後退兩步,鞠躬行禮,給足了女子臉面。
「在下並未成婚打算,對姑娘也並無想法,姑娘此等容顏,必定能鳳棲梧桐,高嫁順遂。」
這話一出,很少會有女子再羞著臉往前。
因此,哪怕沈竹已經二十有三,卻還是在家搖頭晃腦,隻念詩書。
後來我見他半夜也在院中讀書,便問他入夜冷,在外溫書不冷嗎?
他卻坦然道:「天冷,容易靜心。」
可沈大娘卻說,是因為大夫說,我傷勢過重,怕會有後遺症,若是入睡這段時間遇上夢魘,必定要將我叫醒。
可他畢竟是男子,又沒有隔牆就能聽見的耳力。
隻能裹著厚衣坐在外面。
更不必說其他小事。
原來不是因為我適應能力快,是沈竹,一直在幫我暗暗安排妥帖。
我對父母已經忘了大半,舅舅因著愧對我母親,對我更是有求必應,而舅母雖說也是體貼周到,卻常年跟隨舅舅在外。
門派裡我隻能跟著顧鶴雲。
隻是他一門心思都在李詩晴身上,有了沈竹做對比,我才知他之前對我有多敷衍了事。
回門派的路上,沈竹對我的一切,更是讓我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14
我再次來到山門腳下。
依舊是周睨來接的我。
他看到我身邊面露緊張的沈竹,終是沒忍住,往常淡然的神色盡數碎裂。
而舅母更是驚喜交加。
抓著沈竹不斷問著問題。
「好了,你再問下去天都要黑了,就不能讓這倆孩子休息休息?」
舅舅滿眼欣慰,但也是不斷打量著沈竹。
而沈竹從一開始的緊張羞澀,也很快轉變成淡然自若。
這樣的性情似乎很對舅舅的眼。
正在我們說話間,顧鶴雲急匆匆走了進來。
他不復往日謫仙的樣子。
就連外衣都是匆匆披在身上,忘了將帶子系上。
甚至還在門檻處絆了一跤。
若不是周睨及時抓著他,怕是要拜個早年。
「沈郎,這是我大師兄。」
我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像介紹舅舅舅母一般。
「也是照顧過我的兄長。」
沈竹行禮見過。
隻是顧鶴雲反而一雙眼死死盯著我,絲毫不搭腔。
「兄長?」
他冷冷一笑,一向淡漠的眸中多了幾分銳利。
沈竹不解地看向我,而我隻是不著痕跡將他護在我身後。
「鶴雲。」
舅舅略帶警告提醒:「你失禮了。」
顧鶴雲才醒過神來,不鹹不淡朝沈竹行了一禮。
後面的席面上,除了舅舅一直拉著沈竹喝酒,其餘眾人視線在我和顧鶴雲身上不斷來回。
李詩晴似乎還未從這件事回神,整個人都是愣愣的。
我見沈竹喝得委實過多,便想著去拿醒酒丸,誰知顧鶴雲跟了上來。
「你若是想利用沈竹來激我,別妄想了。」
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顧師兄,你在說什麼?」
「難道不是嗎?」
顧鶴雲一臉篤定:「告訴師父你不嫁人了,我就原諒你今日之事。」
我平淡回道:「我與沈竹互許終身,如今舅舅也喜歡。」
顧鶴雲臉上帶上了幾絲迷惘和慌亂。
「顧師兄,咱們日後還是橋歸橋,路歸路。」
不等我說完,顧鶴雲欺壓上來,凌厲著逼視著我。
「那你敢告訴沈竹你這幾年對我做了什麼嗎?」
他篤定隻要沈竹知道我的過往,便會嫌惡我,可顧鶴雲,你憑什麼認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
我將他推開,挑著眉。
「這些事,我早就跟他說了。」
顧鶴雲猛地看向我。
「但沈竹不介意。」
想起當初他從驚愕到心疼的眼神,我湧起了幾分暖意。
「他說得沒錯,當見過世間遼闊,很多東西也不會再執著。」
我扔下這句話,毫不留情往沈竹那走去。
顧鶴雲也被我扔在了身後。
所有一切都會變,他憑什麼認為,我還會站在原地?
15
這次會面長輩很滿意。
但舅母不願意我再跟他回去,說著要沈竹考完功名再上門提親。
我在山門處與他依依不舍。
沈竹從懷中掏出一根竹子打造的簪子。
花樣精美,線條流暢,一看便知用了不少心思。
「很快便春闱了,到時候,姑娘會反悔嗎?」
對於我,沈竹總是一萬個小心。
我將發簪別在鬢間:「如何?」
沈竹嘴角收斂著翹起:「好看。」
看著他身影逐漸消失在山路上,我才又摸了摸發簪。
心口被從未有過的甜蜜包圍。
哪怕當初在顧鶴雲身上,也從未體會過。
這次在山門,我以待嫁之名,眾人也不好再多為難我。
而舅母更是忙進忙出,不斷幫我準備嫁妝。
很快,屋子裡裝得滿滿當當,隻等新郎。
反觀顧鶴雲,不再去修煉自身,日日站在我院子門口。
既不進來也不離開。
隻有我每每刺著紅蓋頭時神情才波動一二。
那雙眼,盛滿我隻當不見的悲痛。
16
等待的時間總是過於漫長的,等我手中的紅蓋頭終於落下最後一針,外面的消息也傳了進來。
沈竹高中狀元,此刻正帶著沈大娘在正殿下聘。
我匆匆趕去,沈竹換上了緞袍,一身志得意滿。
他朝我含笑點頭,許是視線過於灼熱,我忙躲到舅母身後。
沈大娘還是一如既往熱情。
她揚了聲調道:「親家,雖說我這些年替兒子讀書花了不少銀錢,但家底還是有些的。」
沈大娘手一揮,一箱箱東西便送了進來。
「這裡有綢緞八箱,一擔五十公斤的聘餅,三牲八式海味不等,隻要別家媳婦有的,我沈張氏必定都填上了。」
「還有這些首飾金銀,你們修煉的人雖說不喜這些,但顏回畢竟是個姑娘。」
沈大娘的眼神慈愛地看著我:「顏回你看看,要是又不喜歡的,大娘再重新幫你打。」
一切都是按照習俗制定,給足了面子。
我被這陣仗弄得不知所措,隻是用團扇遮住臉,抓著舅母的衣袖不說話。
舅母含笑道:「哪裡還能不滿意的,咱們有這個狀元郎外甥女婿,高興還來不及呢。」
坐在下首的顧鶴雲嗤笑一聲:「不過就是寫俗物, 顏回向來不喜這些。」
此話一出,氛圍頓時不妙。
舅母忙道:「親家你不知道,這是顏回的哥哥,自幼便照顧了許久的, 這大舅哥看不慣妹婿, 也是常理。」
沈大娘這才撲哧笑起來。
「大舅哥, 你可別惱,若是婚後顏回但凡受一點委屈,我第一個不饒沈竹。」
她想到了什麼,又道:「不過我們山下的習俗,向來妹妹出府大舅哥是要護送的。」
沈大娘看了看周圍,不知何時已經擠滿了一群人。
李詩晴也在其中。
她看著滿地的聘禮, 臉色說不上好看。
舅母忙道:「這些都是顏回的師兄,到時我會安排妥當。」
兩人年紀相仿,沈大娘又是個熱情性子,沒多久便如親姐妹一般。
而舅舅則將冷臉的顧鶴雲叫走。
不知他交代了什麼,一直到我出嫁,顧鶴雲再也沒有出現過。
17
喜樂吹打,我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裡出嫁了。
滿山紅楓,空氣裡都是甜膩的味道。
顧鶴雲在最後一刻踏入我的院子。
他遞給我一個禮盒。
「顏回,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他面色憔悴,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那時你說你歡悅我,被詩晴和幾個師弟看到, 他們讓你進萬妖窟, 我為了改你的性子,便隻裝不知。」
「我希望萬妖窟能改改你的性格,適合當一個掌門夫人。」
他閉上眼, 彼時又很快睜開。
「可現在我才知道, 我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顧鶴雲低頭許久才輕聲道:「顏回, 這裡一直會為你開著門, 隻要你願意,什麼時候回來都行。」
我含笑搖頭:「師兄, 這是我的娘家,我會帶著夫君回來。」
他還想繼續說什麼,喜婆歡喜進來。
「新娘子, 快遮蓋頭,新郎官要到啦!」
隨後我的視線隻剩下一團紅色,耳邊是起哄的吵鬧聲。
搖晃的轎子上, 我打開了那個盒子。
裡面安安靜靜躺著一枚玉佩。
是他的貼身之物。
當初我纏著想要給這塊玉佩打個璎珞,想瞧一眼, 都被顧鶴雲阻止了。
我將盒子蓋上, 掀開轎簾對旁邊的小丫鬟招招手。
「將這個送還給顧師兄。」
小丫鬟接過點點頭。
但她沒有即刻離開。
因為喜婆叮囑過, 新娘隊伍任何人不能走回頭路。
包括新娘自己。
畢竟,已經決定往前走,再往後看, 不吉利。
後來,沈竹外派當官,我和沈大娘也跟隨前去。
在一次花燈節上。
我遠遠看到了顧鶴雲。
他腰間那塊玉佩折射溫潤的光。
可整個人瘦得可怕。
眼底神色各異。
「(和」「娘子。」
沈竹在不遠處喊我。
他一手牽著要走的哥哥,一手抱著不斷哭鬧的妹妹。
整個人滿頭大汗向我求助。
我笑著走上前, 將糖葫蘆遞給妹妹。
一家四口消散在燈市中。
後半生,我將子孫滿堂。
和修仙界,再無半點牽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