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慢了速度,又寫了兩個,我費盡心力跟著歪歪扭扭地畫了兩個,畫得他小小的臉直皺眉。
小雲說:「字要用寫的,不能用畫的。」
我有點抱歉地笑,撓撓頭,讀書認字的比起我這種天生不是讀書料子的人大概是真不一樣的。
他想了想,扔了自己的樹枝,小心翼翼地跳過地面上我的名字,過來拉著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寫字。
有他教,就要好得多了,他的手小,表情又認真又嚴謹,雙手抱著我捏樹枝的那隻手,一筆一畫地寫。
連著寫了幾個,我閉上眼想了一會兒,說:「好啦,我覺得我學會了!」
他立即放開我的手,背著手,蹦蹦跳跳地走,頭發柔軟地飄,白瓷一般的大孩子,像個天上來的精靈。
小雲尋到了一處尚且完好的沙地,回頭輕聲說:「寶兒姐,來這裡寫。」
我從沒見過他像同齡人那樣走路蹦跳,這唯一一次,還是因為他不想踩到地上寫滿的我的名字。
可是風一吹,那些字就沒了,踩與不踩有什麼分別。
我跟著他小小的腳印追過去,依葫蘆畫瓢寫了自己的名字。
他拍手道:「寫得好,先生一定會收你做學生的。」
原來這都大半天了,他還在一門心思掛心這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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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坐在院子裡,椅子旁邊放著根拐杖,如今他單手撐著拐杖,不要人扶也能走路了。
他招手喚我們回去:「寶兒,小雲,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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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該在院子裡吃,熱鬧,可是風太大,冷得慌。
大家挪到了屋裡,我家那麼小,一群人擠都擠不下。
範小直接給擠到了門口半蹲著,位置都留給了大人們。
到這當口,吳發財才過來,跟他爹悄悄說了幾句話,從阿娘那裡拿了副碗筷蹲到了範小旁邊,直接就把我給擠到了門外,沒留神吃了一嘴風沙。
我氣得翻白眼,吐了一嘴沙子,踹了他屁股一腳:「你沒長眼睛啊。」
吳發財「嘖」了一聲,憐惜地拍了拍屁股,回頭瞪我:「這是我過年的新衣,你別給我弄髒了!」
他很是兇狠不善地朝門裡挪了挪,好歹給我讓出個位置來。
菜一盆一盆地上來,樣式不多,勝在量大。
除了老孟頭帶的幾個青菜,還有我家的臘肉炒黃豆芽,炒羊肉,再就是羊骨頭湯煮的羊肉餛飩了。
一人盛了一碗,熱氣蒸騰,暈得低矮的屋頂上蒙蒙的一層霧氣。阿爹給老孟頭和發財爹還有範大哥一人倒了杯麥子酒。
完了,他放下拐杖坐下,喝了一口,黑黝黝的臉霎時就舒展開來。
他笑呵呵地敲敲桌子,思索良久說:「新年吉祥,萬事如意!」
發財爹哈哈大笑,拿筷子敲了下碗邊:「老李你過年就隻會說這倆詞!都說了十幾年了!」
大家哄笑起來,笑聲穿過呼嘯的風聲,傳了好遠。
我端著碗站在桌子外邊,喝一口羊肉湯,吃一口餛飩,熱漉漉的香氣直往鼻子裡鑽。
從我記事以來,好久……好久都沒有過過這樣一個熱鬧歡喜的年了。
42
填飽了肚子暖乎乎的時候是最幸福的時刻。
大人們一邊喝酒,一邊互相說著攢了一年的闲話。
說來說去也就那麼些祝詞,但還可以聊聊蔬菜、年成、米面和油鹽。
我們不愛聽那些,趁著某個空隙,集體爬上我家旁邊的屋頂,那裡的屋檐最高也最平,能看得好遠。
我原本還怕小雲爬不上去,但是他不要我幫忙,蹬著小腿兒,又怕髒了他的新衣服,姿勢格外地倔強又好笑。
吳發財在上頭拎了他一把,將他放到旁邊。
小孟悄悄塞給他一個樹葉包裹的烤紅薯。
冬夜幹冷的風毫無章法,東南西北胡亂地刮,吹得我頭發都打了結,不得不找個東西系起來。
我湊過去,摸了摸身上,沒有系頭發的東西。
霧蒙蒙的月色裡,一雙小手朝我伸來,拿著我繡的那塊並不好看的帕子。
他打理得很好,帕子幹淨,疊成規整的小方塊兒。
我隨手接過去扎完頭發,坐到了他們中間。
熱騰騰香噴噴的烤紅薯味兒瞬間彌漫,小孟從懷裡摸出個樹葉包裹的烤紅薯給我,說:「寶兒姐,趁熱吃。」
我細看下,原來每個人都有,我咽了咽口水剝開紅薯幹厚的皮,露出裡面軟糯金黃冒著絲絲熱氣兒的裡子。
其實我已經吃飽了,可是烤紅薯太香,吃飽了那壓一壓總還能吃得下。
我坐在小雲和吳發財中間,小孟挨著吳發財,範小坐在最外面。
大家排排坐著啃紅薯,吃得吧唧嘴,又香又甜又暖和。
43
大家坐在一起,一邊吃烤紅薯,一邊等著內城今年的煙花展。
這真是我夢裡幻想過的年節。
紅薯吃到一半,內城那邊就響起了第一聲。
我裹了半個紅薯放進包裡,站起來的動作太大,踩碎了一片瓦,差點兒摔跤。
吳發財拉了我一把,耷拉著臉:「你看著點兒腳下,瓦不要錢啊?」
「你就知道錢,你變成富大爺了嗎……」我懶得再跟他吵嘴,所有的注意力就給遠處的煙花吸引過去了。
初時隻有一束煙花,銳利的一聲尖嘯,衝出雲霄,「砰」地炸開,炸成絢麗奪目的橢圓。
緊接著爆裂的巨響佔據那一片天空,無數的金色花朵爭先恐後地佔據那一小片天空。
將暗色的夜映照成一片金色的白晝。
我們隔得太遠,具體形狀看不大清,隻能看看扎眼的顏色,但那也足夠了。
反正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兒的有錢人放這麼多好看的煙花,既然不知道,那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認為它就是給我們放的。
我們看到了它,欣賞了它,那煙花就是替我們放的,是特意給我們助興,慶祝這樣美好的新年。
吳發財就在我身邊,呼出的白霧和阿爹一樣多,幾乎擋著我看煙火。
我問:「你幹嗎大喘氣兒?哆嗦什麼?」
他沒好氣地答:「因為冷。」
我倒也沒怎麼覺得冷,低頭問小雲:「小雲你冷嗎?」
他點點頭,又搖頭。
我捏了捏他的手,冰涼一片。
我把他拉到我身前,說:「到我跟前兒,我給你擋風。」
小孟輕輕地笑,範小訥訥地搓手,問她:「你不冷嗎?」
她瘦黃的手攏了鬢邊碎發:「其實我喜歡吹風的,就是身子不爭氣。」
「那還是仔細,別著涼了。」煙花看完了,我終於把目光挪了回來,拉著小孟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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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發財見了,皺眉說:「你們就沒有什麼新年願望嗎?不趁著新年說?」
我還惦記著自己沒吃完的半拉紅薯呢,涼了不好吃,想著趕緊下去。
範小也擺手:「我們又不識字,又不會吟詩作對,哪兒有什麼願望。」
「範小哥,許願想說什麼就是什麼,不用吟詩。」小雲抬頭看著他。
範小向來對小雲言聽計從,聽他這麼說了,就拍拍屁股站起來,苦著臉想了會兒說:「我想趕緊攢夠娶媳婦的錢。」
他悄悄看了小孟一眼。
「哈哈哈哈哈……」吳發財忽然爆發出一陣笑聲,笑得打顫,掰著我的肩膀。
我給他煩得不行,拐了下肩,掙脫,吼他:「你笑什麼,我看範小這願望很實在,你想幹什麼?」
「我?」吳發財眯起眼睛,笑得有點討打:「我也想趕緊攢夠老婆本。」
小孟輕輕柔柔的說:「發財哥……你別笑話範小了。」
吳發財一邊笑,一邊搖頭:「我是真這麼想的,你呢?小孟。」
小孟說:「我想去煦城以外的地界看看……我聽說書的說西邊是大草原呢,有成群的野馬,我想……要是我病好了,有錢就去看馬。」
我拍手點頭:「小孟這願望才好呢!是頂好的。我嘛……爹娘平安,明年過年還和今年一樣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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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了,風勢沒有減弱,越來越冷,煙花也看完了,大家熬不住都要回家。
臨下去之前,我們問小雲的新年願望。
他平常不愛說話,大家不問,大概自己是不會說的。
結果他說和我一樣,吳發財和範小還以為他上了學,能作兩句詩什麼的,對他的回答稍顯失望。
不過吳發財還是摸著他的腦袋,說明年有錢了,給他搞套更好的衣料子,範小也說大年初一給他單獨做一個小糖人。
夜裡睡覺,阿爹阿娘都睡下了,我和小雲輕手輕腳燒了水洗臉。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忽然說:「寶兒姐,剛才發財哥不是故意哆嗦的,他在你後頭,給你擋風呢。」
我端著木盆,愣了好大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我……不知道。」
小雲踮起腳,將水盛到盆裡,默默地兌涼水試水溫。
我從這一刻開始發現,小雲不一樣了。
哪裡變了呢?我說不出來,好像哪裡都變了,隻是我太遲鈍,身邊的人都在變了,我一個也不曾察覺端倪。
他擰幹了毛巾遞給我,黑沉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我,有點難過的樣子。
臨睡前,他將小床讓給了我,自己光著小腳爬到鼾聲大作的阿爹身邊。
他回過頭來,悄聲問:「你嫁人了,還跟我們住一塊兒嗎?」
我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想過。
我敷衍地笑,催促他趕緊睡,說:「等你長大一點我再告訴你。」
我那時候不知道,我其實已經沒有機會告訴他了。
甚至沒有必要告訴他,因為那是我們和他在一塊兒過的最後一個年。
往後的那些年,他都在那團我們觸不可及的瑰麗煙花的中心,每年都可以站在最近最好的位置,一個人看最美的煙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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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十一年的冬天,大年初一。
我還躺在暖和的被窩裡,享受著一年到頭難得的懶覺。
好像這大半年在繡坊裡做活當學徒的苦日子,全都是做夢一樣。
灶房裡劈裡啪啦挽柴燒火的聲音,聽著就覺得幹燥又溫暖,那是阿娘起床做早飯了。
隔不到片刻,外面米粥的香氣就飄了進來,無聲地喚醒我睡了一夜的胃,咕咕地叫嚷。
我翻了個身,把被子裹得更緊了,閉著眼賴床。
隻有在家裡,在我的小床上,才能沒有顧及地賴床。
「寶兒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