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再旁的人又笑了,壓低聲音道:「八大碗,還九大碗呢,你想得倒美,西郊李屠夫家裡有沒有油水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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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低低地哄笑了起來,似乎並不在意在不遠處為鄰居們分發麥子酒的阿爹。


阿爹往常喜歡貪杯,常常醉到上工時辰,手軟眼花刀都拿不穩,要給僱主臭罵一頓。


今天他一滴酒都沒喝,卻像是醉得很了。


忙得恨不得三頭六臂地去招待客人,一臉黑褐色裡透出酡紅色,紅光滿面地點頭哈腰,受著大家敷衍的祝詞。


我原先說不想熱鬧,這回阿爹倒是比阿娘還要固執了。


無論如何要請了四鄰,來吃我和吳發財這喜酒。


西郊這群鄰居啊,隨個八文一吊錢,恨不得拖家帶口全弄來吃喜酒。


這注定是吃力不討好的事,阿爹怎麼想的,我其實到如今都不大能理解。


他和發財爹娘忙著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兒時,我和吳發財正端了酒,一桌一桌地敬酒。


我不能喝酒,發財老早給我換了白水,不然壓根兒抵不住那些粗鄙鬧騰的鄉鄰一個勁兒勸酒。


饒是白水,來回敬了五六桌,我也快喝飽了。


吳發財一邊笑著口裡喊叔嬸伯姨,將那些人招呼得服帖,又一邊暗自捏著我的手。


我們走出院子,去擺在巷子裡的那兩桌敬酒。


吳發財得了間隙,悄悄說:「你再忍忍,馬上就好了。完了你回婚房去,咱娘陪著你,你別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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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說好,提起裙擺,踏出我家被踏得凹陷下去的門檻,目光往上,看到斜對面的舊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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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小雲走的那年,我們爬上去看內城煙花的那間屋頂。


那時候那屋子還住人,我們爬上去須得小心不被察覺,省得被人家追著罵。


如今已經荒廢了,早沒了人煙。


這會兒,那破舊的屋頂孤零零站了個人。


他戴著黑色的帏帽,一身黑,並不算高,身形瘦削。


乍眼瞧去,像是隻黑鴉,融進了身後灰蒙蒙的枯樹影裡。


我踉跄了下,發財立馬折回來問我怎麼了。


我搖頭,攀著他的肩膀,說:「沒事,先去敬酒。」


我朝著那桌客人咧了下嘴角,仰頭喝下杯裡的白水。


他們說新娘子好爽快呀,新郎官也太俊了……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啊……


我抬目去看,他還站在屋頂一角,半邊翹起的屋檐擋住了他的半身。


西郊的風沙刮得那老屋後的梧桐哗啦啦地響,枯樹葉漫天地旋轉飄落,可他卻朝著我的方向一動不動,像尊靜穆的石像。


我跟著吳發財回院子裡去,輕輕笑了下。


真好,他長大了,長高了,算起來快有十一歲了。


這麼能長個兒,估計比我都要高一點兒了。


可是那麼瘦,是吃得不好嗎?還是功課太緊了……


我現在忽然很想要一個蓋頭。


可我們西郊對高門望族那一套婚俗嗤之以鼻,覺得酸臭。


我們這邊新娘子不必戴蓋頭,也得陪著新郎敬酒。


可要是現在有個蓋頭多好,我就可以悄悄哭上一哭了。


為什麼,婚服都送了,人都來了,卻不願下來看看我和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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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渾渾噩噩跟著吳發財的腳步,繞過一幹賓客,去到了他家的院子,進了他爹娘好生收拾打理出來的婚房。


他許是察覺了我的異常,走得並不快,始終牢牢地抓著我的手。


門剛一闔上,隔絕了外頭的熱鬧,他就皺眉急聲問:「你怎麼了? 總不是害臊了吧?」


我搖搖頭,臉上的口脂遮住了我慘白的臉色。


「到底是怎麼了?我是你男人,不該告訴我嗎?」


他抿了下唇,滿身的酒氣,壓了下情緒,蹲在我面前,再次低聲問:「方才出門你看見什麼了?」


「小雲,他在對面的屋頂看著咱們。」


吳發財低頭沉默了下,須臾抬頭:「確定是他嗎?」


我篤定地點頭。


他站起來,垂著眼睛:「他不過來興許有他的難處。」


「你不想看看他嗎?我們養了他那麼些年,就是貓狗也該有情,何況他那麼乖……」


吳發財定定地看著我,嘆聲道:「我想,我也把他當親弟弟,我也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但是他不下來一定有他的理由,你要理解他……」


「我不理解!」我抬頭幹瞪著他,眼睛澀得發疼。


「我想問問他到底是什麼理由,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們是他的家人!」


我衝向門外,吳發財卻沒有攔著我,走出去之前我聽到他說:「那你去,同他說,要他能做自己的主了,再來尋我們也不遲,我們會一直在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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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發財家的羊圈旁的小門出去了,繞了道去了斜對面那破屋。


他果然還在那裡,不過也打算走了,正沿著碎瓦橫梁,三兩步躍下來。


帏帽上的輕紗隨著他的晃動,緩緩蕩開,被蒙著黃沙的西風掠了起來,露出一張美得分不清性別的少年人的臉。


眼睛依舊極大,極黑,深得像是幽譚,淡漠疏離得缺了分生氣。


我立在他面前,提著紅嫁衣的裙裾。


他剛從梁上躍下來,輕盈得像隻黑鳥,一隻手還拿著被風掀掉的帏帽,呆呆地看著我。


四周是破敗的瓦牆,堪堪擋住了西風。灰白的瓦,黃乎乎的風沙塵埃,黑色和紅色都顯得格外刺眼。


風在布滿土灰沙礫的坑窪地面上卷起一陣小小的旋風,吹到他的黑靴上。


他渾然不覺,盯著我看了良久,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揮之不去的哀傷。


他問:「為什麼不穿我送的婚服呢?」


我真是恨不得上前給他兩個大耳刮子,就像範大哥以往教訓範小那樣。


小屁孩兒懂得什麼?自以為是!


然而我沒有動,看著他那張稚嫩蓬勃的臉上掛著個老成傀儡般的殼子,半晌才道:「你覺得你姐配穿那麼貴重的婚服嗎?」


小雲默默地凝望著我,出奇地肅穆:「要我覺得嘛……我覺得你配得上這世間最好最好的東西……你們,發財哥,範小哥,小孟,阿爹阿娘……所有人。」


我一時搞不清他是在耍小孩兒脾氣,還是故意這麼說。


我按捺不住攢了好幾年的怨氣,挖苦他道:「原來還沒忘呢,我當你回了溫柔富貴鄉,什麼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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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顯得有點局促,黑沉沉的眼瞳閃爍了好幾下,最後落到了自己布滿黃沙的靴尖兒,輕喃道:「怎麼會?不會忘的……我要靠這活下去的。」


「你嘀咕什麼呢?」我不曾聽清他後半句,隻覺這孩子回去了幾年,似乎愈發地沉默寡言,陰鬱刻板。


西郊的孩子,到了這個年紀,全都是生龍活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地熱鬧鮮活。


旁人是彩色的畫,他像是灰色的湖,安靜沉鬱。


「我都逮到了你了,捉迷藏也不帶這麼玩兒的,來都來了,跟我回去看看爹娘哥哥們吧,正好鄉鄰都在,好多都不知道我有個弟弟呢……」我疾步過去想拉他回家。


他側身避過了,口氣略有些遲疑和惶恐:「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在人前現身。皇……叔父囑咐過,須得聽從。」


我又要去看他的臉,想從那張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的臉上看出點兒端倪。


他卻迅速地戴上了帏帽,遮住了,一邊退步一邊道:「我得回去了,你和發財哥……好好過日子,有機會我再來看你們。」


我驚疑地問:「小雲,你是有什麼難處嗎?你告訴姐姐,我們大家陪著你一起想辦法成嗎?」


他頓了腳步,回頭撩開帏帽,朝我淺淡地笑,嘴角生硬:「並沒有,是我太想大家了。我過得很好,我這就走了,寶兒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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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哪裡都不對勁,我卻想不到挽留他的辦法。


眼看著他就要走遠了,我使勁兒朝他喊,沒留神聲音都阻塞得變了調。


「今兒你姐我成親呢!就沒句討彩頭的祝詞嗎?」


他回頭,又笑了,我看不清他的臉,隻是莫名覺得他在笑。


「我當然知道,你隻管放心大膽地過日子,你說過的,我以後就是你的娘家,我記著呢。」


他走遠了,我到底也沒想起來要將吳發財那句話傳給他,回去的路上懊惱了好一陣子。


不過想著他走時的話,我又莫名覺得應該是能再見的。


隻要他自己沒忘,我們沒忘,誰能阻隔我們一家人團聚呢?


或許是他叔父對他寄予厚望,管得太嚴了呢?


我腦子裡浮現君燁的影子,覺得這理由十分可信,遂安了一半的心,回去如實將這話轉述給了吳發財。


不過我沒提話並沒有傳到這事兒,怕吳發財罵我蠢,豬腦子。


那套婚服,於我們而言,反倒更像個燙手山芋,不能吃不能用,隻能像供著傳家寶一般,牢牢地壓箱底鎖著。


說來奇怪,我們家裡原本也就是有片瓦遮風擋雨,餓不死也富不了。


如今家裡莫名其妙多了這麼個價值連城的寶貝,反倒惴惴不安,人心惶惶起來。


我和發財新婚,搬去了他家院子。


那婚服起初鎖在我家的衣櫥底,阿娘自從知道這是小雲送來的,終日睡不著覺的,生怕給誰得知眼饞盜了去。


後來阿爹說不能這麼下去了,這婚服又轉而藏到了我和發財的床底下。


吳發財倒是高興,說:「那敢情好,就跟床下塞了一箱金子,晚上給咱們助興呢。」


也隻有他這種守財奴才會覺得這東西能助興。


我羞得滿臉通紅,一拳頭砸到他臉上:「你……耍什麼流氓?」


他捂著臉哈哈地笑:「那你是我娘子啊,我不跟你耍流氓,我跟範小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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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的很快便能到來的重逢許久都不曾到來。


之後的幾年,不論是世道好與不好,天災還是人禍,刮風還是下雨,我都不曾再親眼看見小雲。


我和發財成婚正是新舊年節的交替。


我們以為會是個好兆頭,好寓意。


生活總會好起來的,兩家的父母都還康健,我們也還年輕,雖然鋪子裡掙不到什麼大錢,養家糊口還是不難的。


範小和小孟成婚之後,就搬出了他兄嫂的家,去了老孟頭家裡,新郎官剛去沒半月,就給人家裡裡外外地翻修了個遍。


把那老舊晃蕩了許多年的門換成了新的雙開門,搖搖晃晃的窗柩也換了框,給糊了新的窗紙。


看不出來,他做小糖人賣剪紙的,竟然還會做木工活。


我們那一個多月來來去去,看到他一個人吭哧吭哧地扛著木頭,黃牛似的跑來跑去地忙活,總是笑話他。


說他是入贅的孫女婿,上趕著討老孟頭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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