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急促敲打窗上貼著的油紙。
我愣愣地瞧了他片刻:「你說什麼?」
「滑脈如珠,郡主這是喜脈,隻是胎相有些不穩,微臣稍後會開一張安胎藥的方子,還請陸大人遣人去抓藥。」
三個月前,柏清川出徵前最後一夜。
我心跳得極快極亂,睡不著,幹脆纏著他。
柏清川被我弄得有些生氣,動作也發狠。
見我紅了眼圈,又立刻輕柔下來,親了親我眼尾的淚水。
他說:「不鬧了喬喬,等這次凱旋,我帶你回江南。」
第二日天還沒亮,他怕吵醒我,輕手輕腳地走了。
再見到他,是一顆殘缺不全的頭顱,和小半副身軀。
這個孩子,是柏清川的。
我回過神。
陸離微一拱手:「有勞太醫。」
他送太醫出去,回來時身上還帶著雨水潮湿的寒氣。
我仰頭看著他在我面前跪下來,輕聲問:「陸離,我能留下這個孩子嗎?」
「郡主的孩子,郡主自然可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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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嘲諷地笑了笑:「我能做主嗎?」
陸離不說話了。
他命人煮了清甜的銀耳羹來,我勉強喝了半碗。
陸離去煎安胎藥。
我就坐在窗邊,聽著雨聲噼裡啪啦。
消息傳得很快,幾乎是晌午還未過多久,屋外便有人通傳,說皇上來了。
李慕風並未穿龍袍,進來時一襲玄衣,逆著光。
我恍惚看到了兩年前的柏清川。
他在軟榻邊坐下來,瞧著我,嘆了口氣:
「南喬姐姐,雖然你對柏清川並無真心,但他戰死沙場,柏家無人,這個孩子還是留下來吧。」
我眼睫顫了顫,抬眼望著他。
仔細地、一寸寸觀察他的神情。
李慕風竟然準許我留下這個孩子。
我一時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試探著道:「可是,生孩子很疼,我並不想。」
「朕知道,南喬姐姐一貫怕疼。」
李慕風笑得溫文爾雅,「來前朕已經擬旨,接姐姐入宮居住,姐姐隻管安心養胎,到生產那日,定會平安無事。」
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
但這樁買賣很是劃算。
換個地方住,就能保下柏清川留給我的孩子。
柏清川死了,我爹娘也死了。
如今,我住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6
李慕風的動作很快。
他離開郡主府不過半盞茶的時間,便有聖旨送到。
說,柏將軍戰死北凌關,為國捐軀。
我作為他的遺孀,身懷有孕。
皇上重視忠臣最後的骨血,特地讓皇後收拾出一座安靜的宮殿,讓我入宮養胎。
住進去的第一天,我見到了李慕風新封的皇後。
她是尚書之女,家世顯赫。
在當初那場堪稱血腥的儲君之爭裡,她的父親為李慕風助益良多。
李慕風封她為後,順理成章。
「之前總聽皇上提起,年少時寄居江南,便與寧舒郡主與柏將軍相識,感情甚篤。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她笑容溫婉可親。
我面無表情。
她走後,我讓陸離進來:「把皇後送來的東西,都拿出去丟了。」
此次進宮,我隻帶了陸離。
其餘男寵都被留在郡主府。
岑太傅的幼子,則被毫發無損地送回家中。
李慕風太會做人,他明知我不會碰這個人,卻還是送來。
我承了他的情,勢必要給予回報。
這一天很快來了。
我入宮後第七日,太醫來請脈,說我胎相比之前穩固些許。
當天夜裡,李慕風沒翻任何妃子的牌子,來了我宮中。
他遣退陸離,見我坐在軟榻上剪著燭芯,笑笑地來牽我的手。
「朕幫姐姐剪。」
我整個人僵住。
剪子咣當一聲掉在桌上,李慕風恍若未覺,反而自身後,將我整個人攬進他懷裡。
殿內燭光明暗跳躍。
他身上的酒氣環繞住我。
我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咬出血來:「皇上日理萬機,是不是忘了,我身懷有孕,尚且胎像不穩。」
李慕風笑了笑,張口咬在我頸側,細細吮吻。
「姐姐放心,朕不碰你。」
「年少時在江南,見姐姐勤勤懇懇給柏清川繡荷包,那時候朕就想,什麼時候,這雙手也能借朕一用。」
衣擺疊擦,簌簌作響。
李慕風噴灑在我耳畔的呼吸灼熱。
聲音嘶啞:「姐姐,南喬姐姐,你握緊些……」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從喉嚨深處衝出來。
我彎下腰去,吐了李慕風一身。
喉嚨的灼燒感還未褪去,我蜷縮在軟榻上,努力地仰起臉盯著他。
李慕風衣衫不整地站在軟榻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神色難看至極。
我再也擠不出絲毫笑意同他演戲,隻能急促地喘著氣。
良久,李慕風扯了扯唇角:「朕究竟是哪裡比不上柏清川,南喬姐姐無論如何都瞧不上朕。」
「從前在江南時如此,如今入了宮,竟還是如此。」
李慕風離開後,陸離重新進來。
他一言不發地將我抱起來,脫掉染了髒汙的衣裙,放在浴桶之中。
「陸離。」
我輕聲叫他,「你說,柏清川會不會還活著?」
「隻不過,他是個膽小鬼,他害怕李慕風,所以就躲起來看我受苦……」
他垂下眼,溫柔又悲憫地看著我:「郡主,柏將軍的屍身送入京中時,是下臣親眼所見。」
「可是,前些日子,我真的見到柏清川了。」
我喃喃地說。
「他抱住了我,他說要帶我一起走。」
可一睜眼,我還在人間。
陸離低聲說:「也許是柏將軍在天有靈,察覺到郡主有孕,所以希望郡主與小將軍一同,好好活著。」
7
那天夜裡,我發起高燒。
夢到了新婚之夜的柏清川。
他自幼習武,體力好得很,翻來覆去地折騰我。
我脾氣嬌縱得很,毫不客氣地罵他。
如同年少時一般,我罵得越狠,柏清川唇邊的笑意反倒越豔麗。
後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尋丫鬟過來,煎一碗避子湯給我。
恰逢柏清川從外面進來,聽到了,他笑著湊過來親我。
「不必。」
「知道你怕苦,我早已喝了。」
後來柏清川接連出徵,將這些年,大楚因儲君之爭而失落的城池一一收復。
他戰功赫赫,官位一升再升。
我們打算要個孩子。
他也不再喝避子湯藥。
最後一戰,是李慕風派他前去,將北凌關一帶被俘的幾千百姓救回。
那時已經是春天,我鬧著要和他回江南看看。
柏清川一邊替我绾發,一邊輕聲哄我:「等這次凱旋,我會向皇上請命,解甲歸田,陪你回江南。」
「屆時,我們生個女兒,我教她騎馬挽弓,你教她……你就教她怎麼把鴛鴦繡成烏鴉好了。」
他唇邊掩不住的笑意,在眉心那點朱砂痣的映襯下,就顯得更加豔麗。
先帝後宮美人眾多,兒子不計其數,柏清川算生得最出挑的一個。
我到底沒忍住,問他:「你知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柏清川笑意從容又坦蕩:「知道又如何呢?」
「喬喬,我生平志向,是見百姓安居,海晏河清。那個位置由誰來坐,其實並沒有那麼要緊。」
從生至死,他始終忠君愛民,光風霽月。
一個月後,他死在戰場之上。
他忠誠的君王,在他的棺木前,強暴了他的妻子。
……
「南喬姐姐。」
我睜開眼,看到李慕風正坐在病床前,握著我的手。
他說:「千錯萬錯都是朕的錯,南喬姐姐,你不要死。」
他寄養在我家時,年紀還很小。
我始終把他當弟弟一樣疼愛。
他也一口一個姐姐,叫得很親近。
溫柔無害。
以至於某個留宿在宮中的夜裡,我才窺見了他的心思:
「姐姐肯愛柏清川,在他面前肆意驕縱,怎麼就不願回頭看一看朕?」
我閉著眼睛,咬著牙不說話。
他幾乎是嘶咬著吻我,掰過我的腦袋,強迫我看著他。
「周南喬,你看著朕!」
如今,他紅著眼圈,口吻近乎哀求:「南喬姐姐,你想要什麼,朕都答應你,隻要你不要死。」
我疲倦地闔上眼睛:「在我生下這個孩子前,你別碰我。」
8
李慕風答應了我。
他走後陸離才告訴我,這場高熱,讓我昏迷了四天。
大半個太醫院的太醫都聚集在這,卻因我身懷有孕,不敢下重藥。
「今天早上,郡主總算退了熱,皇上才放心去上朝。」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直到陸離被我看得不自然地垂下頭。
「李慕風明面上準許我廣納男寵,卻連碰都不許我碰他們。」
我目光冰冷地盯著他,「為什麼他會讓你隨我一同入宮?你是不是早就——」
陸離忽然跪下來,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他輕聲說:「郡主。」
「因為下臣已不是完整的男子。」
我怔怔地望著他。
有股寒意自脊柱末端騰起,沿著後背一寸寸往上攀。
在成為我的男寵前,陸離曾是柏清川最器重的手下之一。
後來又在他的舉薦下,成了刑獄的禁衛軍,並很快被提拔為小隊首領。
然後,柏清川死了。
他領了李慕風的旨意,對那個副將施以極刑後,就此辭官,自請入府,做了我的第一個男寵。
我痛苦地彎下腰去,顫抖著把剛喝的藥都吐了出來。
陸離來拍我的脊背。
他有一雙修長有力,白皙如玉的手。
曾經這雙手握過刀劍與韁繩,如今卻隻能侍奉在我身側,端茶送藥。
那時我還故意氣柏清川,說同樣生著朱砂痣,陸離可比他好看多了。
我癱軟在榻上,語調機械絕望:「早知如此,柏清川的死訊傳入京城時,我就該跟他一起死。」
「到最後,連你也害了。」
「郡主不必這麼想。」
他卻溫聲安撫我,「陸離這條命,是郡主與柏將軍救下的。他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您,護著郡主和小將軍,也算回報了郡主與將軍的救命之恩。」
柏清川。
他死後,這個名字每被提起一次,我就仿佛被凌遲一次。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
就跟他一起去好了。
如今,是這個血脈相連的孩子,牽住了我最後一點生的希望。
我開始強迫自己喝安胎藥,吃小廚房做來的東西。
每一樣,都由陸離提前驗過毒,確保安全無憂。
哪怕他極力瞞著我,我還是能從宮人們口中聽聞。
前朝御史的折子雪片一樣飛來。
說我不守婦道,行為浪蕩,愧對我爹,愧對戰死的柏清川。
「她行為如此上不得臺面,那是不是柏將軍的遺腹子還不好說呢!」
年近花甲的岑太傅跪在大殿前,一天一夜,昏厥過去。
御史臺全部御史以辭官為籌碼,逼迫李慕風將我沉塘處死。
陸離勸慰我的嗓音溫柔而沉靜:「郡主不必理會外界紛擾,隻管安心養胎。」
我並未放在心上,隻是不死心地問:「有孕後真的不能喝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