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殿下的目光落在那些數朵簇生的花兒上,神情冷淡:「這是午時花,又叫太陽花。」


他頓了頓,似乎還要說些什麼,又似乎已經言盡於此,轉身離開之際,對一旁的侍從道:「鏟掉。」


聲音極淡,聽不出情緒和悲喜。


朝薇姐姐卻怪了我,回去路上生氣道:「下次不帶你來了,殿下本就不喜鴉奴,你偏還這麼多事。」


「今日燦陽不在,若是她在,又要把我同你扯在一起,侮辱一番。」


3


朝薇姐姐再去紫元殿時,果然沒有叫我了。


我倒也沒闲著,因為我娘託了信來,道是大哥要成親了,問我能不能回去一趟。


第二日我便飛回了家中,還帶上了鳳後準備的一百條「長蠻」。


蓬萊仙境,廣袤無垠,生長仙草和仙蟲的地方卻有限,且早已被各部族所佔。


長蠻是仙蟲的一種,青綠至剔透,圓滾一條,總愛眠於上古大椿葉下,吃起來味道香甜,有靈力凝聚於身,整個人都暖乎乎的。


毫無疑問,那是很寶貴的仙蟲。


因此我娘十分震驚道:「咱們與他們交易原石,通常給的都是鹹鹹蟲和小蹦跳啊,鳳娘娘竟然給了你一百條長蠻!一百條!長蠻!」


我道:「因為大哥要成親呀,這是鳳娘娘給的賀禮。」


「哇,她一定是因為很喜歡我們鈴鐺。」


「這是給大哥的,不是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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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給你的,你要趕快收好呀。」


說罷,娘抓起桌上的小青袋,又塞到了我懷裡。


那小青袋還是朝薇姐姐送給我的,是千歲蓍草根莖所縫,看似很小,實則裡面很大,便是裝上幾百條長蠻也很輕巧。


我正要說話,二哥推門而入,憨憨道:「娘,你叫我?」


「我沒叫你。」


「你剛才說,哇。」


「那便是叫了,我告訴你哦,鈴鐺有一百條長蠻。」


「長蠻?!哪裡來的長蠻?!」


「鳳娘娘給她的。」


「哇,她一定是因為很喜歡我們鈴鐺。」


我又要說話,二哥轉身高興地出門去了……然後不多時,整個部落都知道了我有一百條長蠻,以及鳳娘娘一定很喜歡很喜歡我。


我烏鈴鐺,早就是整個烏鴉部族的驕傲,大家全都以我為榮。


大哥成親那日十分熱鬧,晚上族人們身穿蓑羽,舉著火把,於嚴寒之中圍在一起大聲唱跳。


白胡須的老族長還被請了過來,一起為新人祈福。


我們舉著火把,陣仗浩大,扯著嗓子齊呼——


「東夷有暘谷,嘿呀嘿!暘谷有大木,呀嘿呀!九日居扶樹,嘿呀嘿!神鳥來送福,呀嘿呀!……」


蒼穹之下有蓬萊,蓬萊之中有癲崖。


癲崖下有茅草屋,還有一群傻傻的烏鴉,在這一方苦寒之地,燃起了火把。


圍在中間的大哥和那位皮膚黝黑的新嫂嫂都有些害羞,手拉著手,彼此不好意思地看著對方。


光亮映在他們臉上,也映在他們亮晶晶的眼睛裡,真是好看極了。


我們全家都感動哭了。


半個月後我回了雲霄神宮。


臨行之前,將那一百條長蠻偷放在了新嫂嫂的屋裡。


我回去之後,最高興的莫屬朝薇姐姐。


因為我走後不久,大殿下便也離開了雲霄神宮,去了西夷的鳳麟洲。


待我回來,他便也回來了。


實則我比他回來得還要早些,在他來見鳳後時,朝薇姐姐歡喜至極。


可大殿下似乎並不歡喜,他一如既往清冷的面色上,染了比平日更重的鬱色。


待他走後,鳳後嘆息一聲,接著便告知我,今後去紫元宮聽大殿下使喚,留在那兒,不必回來。


我和朝薇姐姐皆是一臉愕然。


而我的愕然,更多是來源於害怕。


誰不知道大殿下不喜鴉奴,他的紫元宮至今一個鴉奴也沒有。


朝薇姐姐自告奮勇要代替我去,一向待我們和善的鳳後,竟訓斥了她:「胡鬧,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句話,朝薇姐姐嚇得閉了嘴,我也嚇得閉了嘴。


隨後我便收拾了東西,老老實實地去了紫元宮。


烏鴉注定形單影隻,我的身影在夕陽餘暉下拉得很長。


也視死如歸。


朝薇姐姐心生不忍,安慰我道:「殿下隻是不喜鴉奴,又不是要吃鴉奴,你離他遠一些就好了,別怕。」


怎麼可能不怕,我一向膽子很小的。


正因如此,我到了紫元宮壓根不敢去見他,孤零零地抱著包袱,站在前院的星辰樹下,一直站到了晚上。


可憐的一隻傻鳥,明知大殿下就在前方殿內,連上前觐見的勇氣都沒有。


最後我站累了,坐在星辰樹下,伸手環抱它並不粗壯的枝幹,把臉貼上去,眼巴巴地望眼欲穿。


朝薇姐姐說得沒錯,星辰樹到了晚上是很精神的。


可我們烏鴉到了夜裡是需要休息的。


所以我抱著樹,迷迷糊糊地便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一耷拉腦袋,猛地清醒,映入眼簾的便是大殿下芝蘭玉樹般的身影。


夜色正濃,他一襲素白錦袍,流光潆洄,似是將月光披在了身上。


身後金碧輝煌的殿宇,襯著那雙冷漠如斯的眉眼,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蹙了下眉,緩緩道——


「鈴鐺,過來。」


4


我似乎明白了鳳後讓我到紫元宮的原因。


大殿下受傷了。


西夷鳳麟洲,之所以被稱為鳳麟洲,因為其四面弱水,為險惡之地,便是鳳凰神鳥想要越之,亦會被弱水所傷,鳳麟殘落。


我不知大殿下為何要飛去那裡,相傳那兒多山川池澤,長有罕見神草。


看似雲淡風輕的大殿下,衣袍下的胸膛和後背,皆是觸目驚心的撕裂傷口。


震驚之餘,我抬頭看他,正對上他幽深的眸子。


我明白了,鳳娘娘是要讓我為他清理傷口。


我們烏鴉的唾液,具有促進傷口愈合的神奇功效。


雲霄神宮那麼多鴉奴,鳳娘娘卻讓我來,可見是極其信任我的。


我自到了這兒便知,他們鳳凰一族與我們烏鴉族不同,我們部落裡隻有一個老族長,大家什麼都聽他的。


鳳凰神鳥族,除了鳳帝和鳳後,還有五大長老,十方神君。


並非所有的鳳凰都能涅槃成火鳳凰。


也並非所有的火鳳凰,都能被稱為神君,那是以殺戮和戰力贏來的地位。


大殿下很厲害,是鳳帝之子,也是蓬萊鳳凰族最年輕的神君。


正因如此,他受傷之事不易張揚。


他們鳳凰族,雖是鳳帝統領,實則分了幾大派系,頗是錯綜復雜。


我當時並不太懂那些,隻激動於鳳後對我的信任,眼睛黑亮亮地湊過去,跪在大殿下懷中,用舌頭去舔他的傷口。


大殿下悶哼一聲。


我嚇得立刻抬頭看他。


距離挨得很近,他的下颌便在我頭頂,順勢也低頭看我,我幾乎與他面對面地貼著,鼻尖快要碰到了,清楚地看到那濃密如蒲扇的睫翼下,琥珀一般的深沉眼眸。


大殿下長得真好看,烏發一瀉而下,面上美玉無瑕,薄薄的唇,色淡如水。


他身上有烏木沉香的味道,好聞到令人心顫,又因頭發散著,衣袍輕敞,顯得妖冶至極,莫名地有種邪佞之感。


「疼?」


我有些害怕,怯怯地問他。


他盯著我瞳眸緊縮,倒吸了一口涼氣,接著又微微抿唇,聲線低沉:「不是。」


他手指纖長,輕扣住我的腦袋,又帶入自己懷中。


「快些,我怕傷到你。」


我有些懵,不明白傷到我為何意,難道幫他清理傷口還會有性命之憂?


但也無從多想,我一向是隻聽話的烏鴉。


幾日後,大殿下的傷口便已經呈愈合之勢。


他依舊是清冷疏離的,我依舊是乖巧膽怯的,我們很少講話。


隻是他在殿內看帛書時,身旁多了個安靜的我,老老實實地盯著香爐發呆,心思早已飛去了雲霄之外。


那幾日不知是何緣故,朝薇姐姐竟然也沒有來。


想來是鳳後想要大殿下養傷,提點了不準她過來。


在紫元宮當然也是有好處的,我可以日日見到那星辰樹了。


除卻侍奉大殿下,我其餘的時間幾乎都和它待在一起。


我的臉貼在它的枝幹上,笑嘻嘻地撓它痒痒,總忍不住問它:「你怎麼還是這麼禿?」


「你什麼時候結果子,先給我嘗嘗好不好?」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幾日,直到朝薇姐姐和燦陽公主過來。


她們僅待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因為大殿下不在,去了他叔叔元瞿神君那兒。


燦陽公主離開時,狠狠地給了我一鞭子。


這不是她第一次打我了。


猶記上次,還是她同朝薇姐姐撒野,又不敢打她,目光瞥到了一旁的我,金鞭猛地揮過來——


「你在這兒做什麼?!滾!」


那一次,下手雖重,打的卻是身上。


這一次,她打在了我的臉上。


「蠢貨,你也配在紫元宮!」


燦陽公主打人,從來都是隨心所欲,沒有緣由,更何況是一個鴉奴。


因她的緣故,我一直很怕那些金雕族和鷹族。


朝薇姐姐生氣地同她理論幾句,最後不歡而散。


她那鞭子真的很厲害,我疼得一身汗,抖著手按壓止血,直到大殿下回來,仍舊是一道綻開的口子。


從上耳根蜿蜒至下颌,血黏膩地糊在臉上,沾染至脖子裡。


很不舒服。


因而大殿下回來,我沒敢往他面前湊,低頭在殿外行了個禮,便要悄悄離開。


他卻在殿內喚了一聲——


「過來。」


聲音是一貫的冷,也是一貫的不容抗拒。


我低著頭上前,又低著頭跪在了他面前。


他又道:「頭抬起來。」


我依言抬起,對上他的眼睛,又很快把頭低下去,惶惶不安。


那張臉想來是慘不忍睹的,我眼睛很紅,額上都是汗,浸湿了頭發。


身子微微地還在抖。


鞭子打在臉上,真的好疼。


大殿下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一瞬間,眼含怒意:「誰打的?」


我惶恐地搖了搖頭,表示沒關系:「不疼。」


「我問誰打的?!」


「不能說。」


誰不知道燦陽公主報復心極重,被她抽一鞭子是小事,被她記恨卻是大事。


大殿下冷笑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


說罷,他竟要起身離開,被我一把抱住了腳:「殿下要去哪兒?」


「起來。」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嗚嗚嗚。」


我是一隻傻烏鴉,還是一隻沒有骨氣的烏鴉,更是一隻怕事的烏鴉。


也難怪大殿下不喜歡鴉奴,實在是太卑賤了罷。


但是即便卑賤,我如今也是他紫元宮的人,想來這一鞭子讓他面上無光了。


我哭得好大聲,生怕他去找了燦陽公主,「不要,嗚嗚嗚,都是我的錯,我該打,與燦陽公主無關。」


「……松開,我不去找她。」


5


先前我給大殿下清理了幾日傷口,現在換成了他幫我敷藥。


臉上的口子較深,他說若不仔細,恐留下傷疤。


我趕忙表示:「沒關系,我不怕。」


大殿下聞言看我一眼,烏黑長睫下,斂著意味不明的眸光。


我立刻縮著腦袋不說話了,隻害怕地低下頭去。


他輕笑一聲:「面上留疤都不怕,卻怕我?」


我的頭更低了。


他慢條斯理地敲了下案幾,兩道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緩緩道:「怕我作甚?」


「……殿下不喜鴉奴。」


「……是。」


隔了很久,他才開口說了這個是字,言語之間微微悵然。


我忍不住問:「為什麼?」


「蠢笨,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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