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哥笑了一聲:「當然,她是我妹妹,我想她好好活著。」


他們走後,我便將蓑羽取出,交給崔寶兒,讓他拿到山裡燒掉。


崔寶兒道:「鈴鐺,你不會後悔吧?」


我搖了搖頭。


後來,我離開了霧裡鎮。


人間很大,也很熱鬧。


我在集市買了冰糖葫蘆,也嘗過肉包子和餛飩。


我真的成了一個人。


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


那世道,一個姑娘家獨自在外,總是危險的。


崔寶兒一直跟著我。


我對他道:「你不用可憐我,快回去吧。」


他挑著眉,嗤笑一聲:「誰可憐你了,小爺我是青牛村待得太久了,也想出來走走。」


崔寶兒此人,我初見他時,還邋裡邋遢,衣衫褴褸像個乞丐。


他說他爹死了,娘跑了,家中原本還有個太奶奶,後來也去世了。


他一個人長大,無依無靠,一直生活在霧裡鎮青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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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摳,一門心思地想要攢錢娶媳婦。


如今倒是大方,拿出身上的錢,給我買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我初到人間,對花ẗù⁰錢很沒有概念。


隻用不久,便將他辛苦攢的錢財揮霍幹淨了。


對此我很抱歉,道:「崔寶兒,你娶媳婦兒的錢被我花光了,這可咋辦呀?」


他面上一紅,哼了一聲:「你知道什麼呀,沒錢我也能娶上媳婦兒,村裡喜歡我的小姑娘多的是。」


「那你為啥還要攢錢娶媳婦兒?」


「因為我想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小姑娘。」


「你喜歡什麼樣的小姑娘?」


「瘦瘦的,臉像個鵝蛋,皮膚白白,眼睛大大,鼻子小小,頭發烏黑油亮,很長很長……」


「哇,那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


「對,很漂亮。」


他看著我笑,熱鬧的集市,背對著陽光,清晰可見紅紅的耳朵尖,然後又補充了一句:「還很勇敢。」


後來我們沒錢了,每到一個地方,住上幾天,崔寶兒便想辦法去幫人打雜。


他是個很聰明的,總能短時間內找到各種活計,一直也沒讓我餓肚子。


有家客棧老板,看他模樣長得好,體格也不錯,三番五次地想把他留在店裡,銀錢給得還挺高。


那客棧有吃有喝,女掌櫃風韻猶存,總笑眯眯地看著他,嬌顫著喚他「寶兒」。


聽聞我是崔寶兒的妹妹,她待我尤其好,十分熱情。


她勸我們留下,我貪吃了人家的東西,確實也願意留下。


結果崔寶兒黑著臉,硬是收拾東西把我拖走了。


我抱著門口的柱子死活不願意走。


他的臉更黑了,低聲吼我:「我看你一點也沒開竅,我這就拿根棍撬開你的腦子看看。」


這還是他第一次吼我。


我生氣了,不打算理他了,轉身就走。


他也不道歉,冷哼一聲拿著包袱跟在我後面。


天冷的時候,有次趕路,我們沒找到住處。


於是在一山洞湊合了一晚。


那晚真的好冷,外面下起了雨雪,連幹枯的柴都撿不到。


崔寶兒試了幾次,都沒有點火成功。


最後我們分別吃了塊饅頭,打算聊天度過。


我沒了蓑羽,實在是不抗凍,不多時便凍得瑟瑟發抖,小臉慘白。


崔寶兒便問:「我抱著你行嗎?」


我哆嗦道:「行啊,你快點的。」


四周太暗,我看不太清他的臉,但他似乎有些扭捏,隔了好一會兒,才別別扭扭地伸出胳膊,將我圈在懷裡。


他懷裡真的好暖和。


他還握住了我的雙手,不停地呵氣,幫我搓熱。


我抬頭看他,忍不住道:「崔寶兒,你對我真好。」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聲,揶揄道:「那你如何報答。」


我貌似認真地想了這個問題,問他:「你想要什麼報答,我現在就是個普通的人,什麼也沒有。」


「你有。」


「什麼。」


「你還有心,我希望,那裡面有我。」


「啊?」


「啊什麼啊,我都跟你出來兩年了,連個名分也沒有,小爺我白養你了。」


他兇巴巴的,黑暗之中,又哼了一聲。


我道:「你不是我哥哥嗎?」


「我才不要做那種哥哥。」


「那你要做哪種哥哥?」


他頓時語結,呼吸變得緩慢許多,我靠在他懷裡,感覺到了怦怦的心跳聲。


那心跳聲越來越響,好似連我也感染了,我忍不住笑了,取下脖子上的銅鈴,戴ţù₀在了他的脖子上。


「什麼?」


「嫁妝。」


「……」


完了,他好像心跳得更快了。


「那,我能親你嗎?」


「應該能吧。」


「你閉上眼睛。」


「這麼黑,我閉眼睜眼沒區別啊。」


「……那我親了,你把嘴巴噘起來。」


「……」


真好,他身上好暖,還有烏鴉喜歡的草木味道。


如此地令我心安。


我想,我們這一生,會如同這塵世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普普通通。


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以為自己可以扶搖直衝,過轟轟烈烈的一生。


但其實,時間會告訴我們答案,終其一生,平淡才是這世上最真的幸運。


那便讓我們,一直一直,做一個幸運的普通人。


崔寶兒吻了我,他很害羞,也很緊張。


最後還結結巴巴地問我:「感,感覺怎麼樣?」


我啊了一聲:「我剛才好像和雞屁股親了一下?」


「不可能,再試一下!」


12


我和崔寶兒在外面浪蕩了兩年。


最後身無分文,灰溜溜地回了青牛村。


回去之後,我們便成親了。


哦對了,我見到了我哥哥。


青牛村的人依舊在採石頭,他們每隔一年,依舊過來收。


隻是我和崔寶兒,無法再做這樣的營生了。


二哥很不解,他道:「蓬萊的人不會再找你了,烏鈴鐺已經死了,你如今是人,吃不了蟲子,你要吃飯,吃飯就得花錢!」


「我每天都吃飯啊,我相公上山打獵,然後到鎮子上賣掉,我們能掙好多錢呢,一張完整的狼皮,能賣十兩銀子呢。」


我沒撒謊,我和崔寶兒確實過得很好。


屋子雖簡陋了些,但該有的物件都添置了的。


冬天有炭爐,他還獵了漂亮的狐皮,做了圍脖和氅衣給我。


我長胖了許多,他時常笑話我如今不再是瘦瘦的小姑娘,變成了臉圓圓的姑娘。


我便瞪他一眼,哼道:「那你還喜歡瘦瘦的小姑娘嗎?」


他又得意地笑:「我一直沒變啊,喜歡漂亮的。」


崔寶兒待我很好,他要做很多很多事,一如從前在外面浪蕩,掙錢養家是他,洗衣做飯還是他。


沒辦法,我一隻烏鴉出身的人,實在是掌握不好火候,做出的飯菜慘不忍睹。


崔寶兒常說他娶了個祖宗。


但我到底還是有些用處的,我在院子裡養了一籠子雞。


可惡的崔寶兒,每次他在灶間炒菜,我嚷嚷著要幫忙,他都會敷衍著遞給我一根柴火棍,推我出去——


「給你根棍出去玩。」


「我玩什麼呀。」


「院子裡有雞屎,你去戳一戳。」


「……好主意,我戳一坨放你嘴裡。」


「……還想不想吃飯了,惡不惡心。」


轉眼間,又過五年。


我和崔寶兒生了個小閨女,快四歲了。


那是個真正惡心的主,她敢拿棍子戳雞屎,然後放湯裡攪一攪。


我:……


崔寶兒剛燒好的蘿卜湯。


他從灶間出來,端著炒好的菜,問我們怎麼不先吃。


然後我們娘倆眼睜睜地看著他盛了一碗湯,嘖嘖有味地喝了幾口。


「真鮮啊。」他說。


我:「……」


四歲的崔妙妙:「爹爹,真的好喝嗎?」


「好喝啊。」


「我明天還給你戳。」


哦吼,真是個孝順孩子。


崔妙妙五歲的時候,我大哥二哥又來了青牛村。


妙妙叫他們大舅二舅。


雖然她不知道,舅舅們為何總是遮得嚴嚴實實,穿蓑衣,戴鬥笠,面都不露。


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感情。


舅舅從來沒有抱過她,也沒有牽過她的手,即便是說話,也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但他們會給她帶禮物。


有時是亮晶晶的寶石,有時是亮晶晶的琉璃珠子,還有時是亮晶晶的小瓶蓋。


妙妙問我:「舅舅怎麼老是送我亮晶晶的東西。」


我忍不住笑了:「因為他們喜歡亮晶晶的東西,想把最好的送給你。」


自我嫁給崔寶兒,哥哥們每年都來一趟。


但他們沒有到家中吃過一頓飯,更沒有喝過一滴水。


我經常鄭重地告訴妙妙:「舅舅來的時候,不準靠近他們,隻能說話,不能接觸。」


妙妙擺擺手:「知道啦知道啦,舅舅是蓬萊商客。」


那一年,妙妙五歲,哥哥們走的時候,除了送給她一枚發光的小瓶蓋,還多了個亮晶晶的小鈴鐺。


她遞給我道:「二舅說,這個是給你的。」


「給我的?」我有些詫異。


那小鈴鐺看樣子是銀子做的,小巧精致,搖晃起來叮叮當當地響。


妙妙道:「他說你有個鈴鐺,但是不會響,可以把這個小鈴鐺和那個穿在一根繩上,兩個鈴鐺碰撞,就都會響啦。」


我腦子嗡的一聲,突然感覺天旋地轉。


他會思考了,他開竅了……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真的,雖然我心裡清楚,很大概率是這樣的。


我很害怕,手開始抖。


崔寶兒回來的時候,安慰我說:「別急,事情也許沒那麼糟糕,別自己嚇自己。」


當然,事已至此,急也沒用。


我們隻能慢慢等待,焦急地等待,一年後他們還會不會來。


13


哥哥沒有再來青牛村。


意料之中,卻也鑽心之痛。


真到了這一天,我控制不住地哆嗦,仿佛墜入寒冰湖底。


好冷。


這一年,我瘦了好多,日復一日地等待中,耗盡了我所有的耐性。


崔寶兒眼圈紅了,他眼睜睜看著我吃不下飯,終於帶我上山,在我們初次相見的那棵老樹下,挖出了我的蓑羽。


他沒有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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