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二呢,是想告訴你。”常老師皺起眉頭,問:“——‘顧關山和沈澤,是怎麼回事?’”


  “——你爸媽專門,問了我這個問題。”常老師說。


  顧關山倉惶地望向窗外,寒風吹得教研室玻璃轟隆作響,她看到自家的奧迪停在校門口的傳達室旁,車熄了火兒,像是準備接她回家的模樣。


  常老師的聲音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我知道的也不多……”


  顧關山腦子裡一團漿糊,堪堪忍著眼淚,望向窗外。


  她的好日子總是不怎麼長,顧關山絕望地想。美好的時間總是短暫的,像是影片總在高潮落幕。


  她望著窗外。


  然後顧關山看見一個套著校服外套的高個男孩,站在傳達室的屋檐下躲風,盯梢般盯著她家的車。


  沈澤凍得不行,搓著自己的胳膊,顧關山看著他的動作,才意識到自己仍套著沈澤溫暖的羽絨服。


  他站在那做什麼呀?顧關山努力忍著眼淚。


  ——沈澤這種智商,會影響後代嗎?顧關山胡亂地想:可那又有什麼關系呢。


  第40章


  顧關山從教研室裡走出來時,天空中烏雲虬結,狂風大作。


  沿海地方的冬天的風猶如刀割,帶著種毀天滅地的架勢席卷天地。那風極大,一層玻璃根本擋不住,老舊教學樓的窗戶猛烈搖晃,猶如末世降臨。


  她和常老師在教研室聊了許久,中間打起下課鈴,標志著最後一節自習的結束。顧關山謹慎地將沈澤送給她的數位板塞在了自己的桌洞裡,學生們打打鬧鬧地從教室門口經過,顧關山慢吞吞地穿上自己的外套——她一向衣服穿的很薄,不怎麼防寒。


  然後她將沈澤的羽絨服脫了,疊得整整齊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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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澤的羽絨服是深灰色,穿在顧關山的身上有些大,沈澤畢竟是個一米八三的高個子,甚至還在長高——那衣服至少比他的姑娘大五個碼,但穿在顧關山的身上時,對她而言又有種別樣的安心。


  顧關山慢吞吞地收拾了書包,抱著沈澤的羽絨服下了樓,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化解這一場危機。


  頂多就是一場皮肉之苦,她想,也就是被打一頓而已。


  但是顧關山心裡又有種說不出的酸楚。


  沒有人會喜歡自己的另一半活在一個神經病一般的家庭裡,也沒人想去對抗兩個那樣的父母,顧關山理智上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戰鬥,卻無論如何都想讓沈澤看一眼她過的生活。


  顧關山猜想,他會在發現了她的家庭背景後,消失得幹幹淨淨。


  沒人想要背負這樣的東西,顧關山捫心自問,如果她站在沈澤的角度上——她也會離開,除非她是個傻子。


  ‘以後’兩個字誰都會說,承諾也是誰都會承諾的東西。顧關山眼眶有些微微的湿潤。


  ——以後我給你買最好的。以後我給你暖腳。


  誰不會說呢,語言從不值錢,而且說出來的承諾,物理學角度上也隻是在空氣中振動了一下而已。


  ‘以後會好起來的,我會陪在你的身邊。’


  不知道顧關山生活的重擔的人,不知道生活的艱辛的人永遠可以輕易地說出這句話。


  說話而已,誰不會說呢。


  顧關山擦了擦眼淚,她想讓沈澤看一眼自己的生活,讓他知道他所要面對的是什麼,然後再放他離開。


  她不會譴責逃兵,也不想欠沈澤什麼,沈澤是那麼好的一個人——要說毛病的話,無非就是傻了點,可他那樣的家庭和相貌,實在沒有必要在顧關山的身上吊死。


  那我就讓沈澤看一眼吧,顧關山閉了閉眼睛,猶如奔赴刑場般地想。


  外面狂風大作,天氣灰而重,松樹顧關山手凍得冰涼,出了教學樓,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慢,像是個正在走向斷頭臺的將軍,又像個戰爭結束後去火車站接自己的情人回家的女孩,她裹了裹外套,不讓風鑽進她的衣領——


  然後她在傳達室後面看到了沈澤。


  沈澤隻穿著校服,猶如顧關山在教研室裡看到的樣子,他大概都沒怎麼動彈,隻在傳達室旁的角落裡看著顧關山家裡的車——像是在那裡等待什麼人。


  然後沈澤活動了下筋骨,朝顧關山走來。


  顧關山將自己手裡的羽絨服遞給了他:“沈澤,還你。”


  沈澤沒接,伸手在她手指上摸了下,皺著眉頭:“不穿著給我幹嘛?”


  “你都快凍死了……”顧關山心酸地笑了起來:“穿上吧,我沒事。”


  沈澤拿著羽絨服,看著顧關山的笑容,眉頭擰了起來。


  然後顧關山問:“你在這裡幹嘛?”


  “我等你。”沈澤隨口道,“不怎麼放心,怕他們在這裡給你難堪,我得確保他們不揍你。”


  顧關山沉默了一會兒,說:“沒事,我心裡有數。”


  然後她背著自己沉重的書包,轉身就要離開,沈澤忙跟上她,朝她家車的方向走。


  “你對我老是不冷不淡的,像個冰人……”沈澤嘀咕了一句,然後立刻道:“我送送你。”


  顧關山說:“我不太想讓你——”看見我和他們的相處。


  可顧關山的後半段話卡在了嗓子裡。


  ——讓他看看吧,心裡那個冷靜的聲音又說,他有權利知道你顧關山有多拖累別人,也有權利抽身而退。


  讓他看看,顧關山想,讓他看個徹底好了。


  把那些血淋淋的故事一個個撕開讓他看,讓他知道面對這樣的父母,反抗是多麼徒勞無功,讓他想象一下那樣的生活是多麼的暗無天日,讓他知道這是一段無法被陪同的,顧關山一人的匍匐前行。


  “來吧。”她溫和地說,“但是我不保證我爸會送你回家,他今天看上去脾氣太不穩定了。”


  家暴是什麼東西?


  很多人覺得家暴隻消報警,隻消離婚,隻消經濟獨立,隻要做到這三樣,一切問題都將變得不是問題——


  ——可是當你報警,你會發現警察隻會調解,婦聯隻會和稀泥;當你想離婚,民政局就在中間作梗,哪怕上了法庭他都會讓你再在水深火熱的家庭裡再輾轉半年,確定這個家庭‘再無復合的可能性’才會讓你擺脫。


  這還是對成年人而言的,解決方法。


  而顧關山那年十六歲,已經在這世上活了十六年,那是十六個活得用力又認真,驕傲又挺直,卑微卻又倔強得不願屈服的年頭。


  對那個十六歲的顧關山而言,經濟獨立遙遙無期。


  現實是沉重的,她知道自己還要上大學,而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讓她必須依附於家庭;她需要有片瓦遮頂;需要吃飯——而且她身上穿的,住的和吃的無一不是她的父母提供。


  對顧關山而言,她和父母的關系是剪不斷砸不爛,煮不熟敲不壞的,響當當的一粒銅豌豆。


  顧關山無法在短時間內擺脫他們,無論再努力,那都是個不爭的事實。


  寒風凜冽,顧關山和沈澤頂著寒風出現在校門口,她家的那輛奧迪仍停在那裡,車裡坐著她的父母,霧氣結在車窗上。


  顧關山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喜歡在凝結了霧氣的車窗上畫畫,畫小熊和大象做朋友,畫五個花瓣的花朵,畫會噴出彩虹的花灑……那個五彩繽紛的歲月,一去不復返。


  而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還沒等他們靠近,顧關山的爸爸就走了出來,瞪著眼睛道:“你越來越出息了啊,顧關山?”


  顧關山仰起頭,看著他。


  顧遠川暴躁地說:“顧關山,你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啊?”


  顧關山說:“我知道,但是我從來不怕你。”


  顧遠川:“翅膀真是硬了,挨的揍都忘了是吧?我讓你來上學,你看看你幹了什麼事兒?”


  “學習,做作業,和同學搞好關系?”顧關山嘲諷道:“看來哪個都不太合適啊。”


  顧遠川氣得眼睛通紅:“你——”


  李明玉也從車裡走了下來,她穿著得體又知性,削薄的唇上塗著煙燻玫瑰的顏色,站在凍得瑟瑟發抖的顧關山和沈澤面前,猶如另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嶽。


  “顧關山,”李明玉推了推眼鏡道:“雖然這話說過很多次了,但你這樣做確實不對,寒了爸媽的心。”


  沈澤沒有看她,望著她的父母,眉頭擰起。


  “你看看你,顧關山。”李明玉嫌棄地說:“學習不好,文理分班就隻能去學文,你說我怎麼抬得起頭?以前我至少還拿你本分和我的師門說,現在呢——早戀都搞起來了。”


  李明玉嘆了口氣:“你說說我那些同事,人家孩子要麼耶魯要麼斯坦福,隔壁實驗室的王叔叔,孩子三個月前剛去劍橋,雅思8.5分。他們玩也是和同層次的人玩,我們給你的遺傳基因差麼?你看看,你都和什麼人混在一起——”


  顧關山的眼眶,瞬間紅了。


  “你什麼時候,才能讓自己成為我們的驕傲?”李明玉嘲諷地問:“就靠這樣?”


  李明玉話外音明顯得幾乎崩裂:——就靠這樣,和沈澤,和丁芳芳,和林怡、徐雨點鬼混?


  顧關山隻覺得腦子裡血管突突地跳動,尖銳地叫道:“不準你們說他們半個不字——!”


  “可這就是實話。”顧遠川接過話頭,話裡話外的嫌棄足以讓每個在場的,被他們指代進去的人憤怒離席。


  那應該是個最後的警告。


  可顧關山一動都沒動,她看著沈澤,沈澤沒有看她。


  他一定很屈辱吧,顧關山疲憊地想。


  你還沒見到他拖著我的頭發把我拽出校門的樣子,沒見過他發瘋一般拿著皮帶抽我的樣子,沒見過我往桌下躲他還要把我拽出來打的樣子……


  顧關山咬著凍得幾乎打顫的嘴唇,絕望又疲乏地看著她的父母。


  他們快發瘋了吧,她想,這場景太熟悉了。


  這場景在小學發生過,嚇跑了一大群曾經和她關系很好的小朋友;這場景在初中發生過,嚇退了一群給顧關山寫情書的男孩;如今又在高中發生,不知道會帶走什麼,他們如影隨形,如蛆附骨地跟在她的身後。


  ——反正都是要被拋棄的,顧關山想,然後望向沈澤。


  沈澤沒有看她,擰著眉毛看著她的父母,眼裡沒什麼情緒。


  顧關山的父母雖然瘋,卻也沒到當著面給沈澤上人身攻擊的程度,他們隻是含沙射影地羞辱他配不上,卻從始至終連名字都沒帶,像是他是個透明人。


  顧父兇狠道:“滾上車!”


  顧關山嘆息了一聲:“……不去。”


  “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家,行嗎?”顧關山輕聲下了最後一劑猛藥,“我還想構思今天下午遇到你們的時候,我當時正在畫的漫畫。”


  空氣中,瞬間,一片寂靜。


  她的父親聲音高了八度:“你在幹什麼???”


  顧關山說:“我受了一個畫室的學妹的影響,決心參加一個獎項,於是問沈澤借了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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