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學時,導師曾帶我去參加一個博物館的展前修復。
那次大展的重頭戲,便是一個隱隱布滿蛛網裂隙的白釉瓷瓶。
當時導師說:「別看這瓶子現在好好的。
「如果不盡快修復,裂痕就會越裂越深。
「不出幾年,這瓶子就會徹底碎成一堆瓷片。」
我想了想,最後小心翼翼將裝著玉壺春瓶的木匣抱進懷裡。
……
「你想修復它?」皇後有些驚訝。
她放下正在修剪花枝的剪子,看向這白釉玉壺春瓶,眼神懷念。
荔枝告訴我,這玉壺春瓶的來歷可大了。
當年,皇後還是沈家嫡長女,沈沉香。
她年方十四,尚未嫁人,便已因容貌才情而名動京城。
及笄禮上,她獻舞一曲——翹袖折腰舞。
寬袖束腰,長裙曳地。
羅衣從風,長袖交橫。
那時的沈沉香眉間一點殷紅花鈿,懷抱白釉玉壺春瓶,瓶中高低兩朵將綻未綻的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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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人宛若玉質觀音,令人不敢直視。
皇後垂下眼睫:「一轉眼,竟都已過去十數年了。」
7
瓷器修復的條件比書畫更苛刻。
皇後專門在坤寧宮闢出了一間闲置的偏殿,讓我在裡面進行修復作業。
我也躍躍欲試。
其實之前大學時,並沒有那麼多古董文物讓我修復。
本科生頂多修幾幅近代的字畫,哪裡碰得到真正的文物?
如今一朝穿越,竟然碰到了修復古法瓷器的機會,我自然不會錯過。
我開始研究如何修復白釉玉壺春瓶。
有時,皇後會來偏殿看我。
她很安靜,總是帶一本書靜靜地看,隻偶爾才抬頭看我一眼。
有她在身邊,我會感到很安寧,也更容易沉浸進入瓷器修復的工作中去。
有時,我也會講講修復瓷器的方法:
「锔瓷,是用扁平菱形的锔釘,將碎裂處訂起來。
「而金繕則是用金漆將瓷器缺少的部分補上……」
我在碎碎念,她在靜靜聽。
如果此刻恰好開一陣微風,軒窗外的竹林就會窸窣作響。
一派歲月靜好。
可惜,這樣的美好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狗皇帝也來了。
他就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物,每每都要和皇後一起來偏殿觀看我修復瓷器。
有皇帝在場時,我總是如坐針毡。
他發現了這點之後,更是饒有興趣,時不時就要手賤來動我的工具——今天玩玩金剛鑽,明天摸摸瓷土胚。
玩膩之後,他索性就用手支著下巴,眼睛盯著我一直瞧。
我毛骨悚然,簡直覺得自己成了狗皇帝解悶的玩意兒。
8
自從上次被皇後邀來共賞《蘆雁圖》之後,狗皇帝已經連著數月都留宿坤寧宮了。
闔宮都在傳,說皇後終於復寵了。
隻有坤寧宮的人知道——哪有什麼復寵,不過是更寵了罷了。
我試驗了幾次,初步確定了修復白釉玉壺春瓶的方案。
一晚,偏殿中。
我點著油燈,全神貫注地繪制著圖紙,全然沒注意身後有人推開了殿門。
直到有人從背後攬住我的腰,我才驚覺——這房子裡竟然多了一個男人。
我瞬間被嚇呆。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我耳後的肌膚上,帶著絲絲酒氣。
我渾身戰慄,下意識想呼救,下一秒卻聽到一個沙啞卻熟悉的聲音:
「沉香,朕到處都找不到你……」
狗皇帝?
他怎麼會在這兒?
冷汗頃刻間湿透了我的後背。
我渾身更劇烈地戰慄起來,但勉力將湧到嘴邊的驚呼咽回了肚子裡。
如果此時我呼救,把所有人都引過來,讓他們看到我與酒醉的皇帝拉拉扯扯……
好點的結果——我被賜個名分,在宮裡孤老終生。
但皇帝素來厭惡我。
所以更可能的結果是——我會被扣上個勾引帝王的罪名,然後被草草打死了事。
我這邊方寸大亂,而那顆不安分的腦袋依然在我頸間亂蹭:
「你換了新的燻香麼,好香,梅子味的……」
我心如擂鼓,抖得更厲害了。
我雙手在桌上胡亂摸索,試圖找出任何能幫我擺脫困境的東西。
皇帝還在喃喃:「小元璟的事,是朕不好,原諒朕好不好……」
這時,我終於摸到了那碗調和用的瓷粉。
我抓起一把瓷粉,不假思索就朝著身後之人揚去。
瓷粉瞬間迷了狗皇帝的眼睛。
他放開我,咳嗽起來。
我抓住這個機會,立刻往外逃。
我驚慌失措地拉開殿門,然後與門外秉燭的皇後四目相對。
9
見我衣衫不整,荔枝頓時雙目圓瞪:「林復……你!」
「撲通」一聲,我脫力跪倒。
恐懼從我心底升起,幾乎要將我吞沒。
我喉頭酸澀,急促喘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不斷搖頭。
皇後看了一眼醉倒在地的皇帝,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斷發抖的我,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麼。
她面色冷凝,對荔枝說:「今日之事,不準宣揚出去。」
語畢,她抬腳走進偏殿。
我依舊跪在地上,遲鈍地看向皇後。
皇後剛要從裡面關上殿門,垂眼看到我時,卻又頓住了動作。
「女子貞潔事大。」她輕聲說,「阿復,你今夜感染風寒,因病不能當值,所以整宿都留在自己房中。
「明白了嗎?」
不等我回話,她就闔上了殿門。
我愣在原地。
過了好久,直到夜風將我吹得一個激靈,我才終於反應過來。
荔枝神色復雜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但最終沒有開口。
我攏起被扯開的衣襟,吸了吸鼻子,然後逃命一樣跑回了房。
這一晚,我蜷縮在榻上,不敢入睡。
半夢半醒間,我噩夢連連。
夢中,滿臉瓷粉的狗皇帝暴怒著要處死我。
好不容易熬到東方初白,直到聽到李公公尖銳的聲音:「陛下起駕——」
我才終於松了一口氣,然後直奔皇後娘娘的寢宮。
我刻意避開了人,但等到了寢宮門口,卻一時不敢進去。
裡頭的對話聲若有若無地傳出來。
荔枝低聲說:「娘娘,奴婢瞧陛下對阿復的態度,似乎是有一些特殊的。
「既然出了這等事,何不索性將她獻給陛下呢?
「她若是爭氣,能生下一兒半女,也好抱來養在娘娘名下……」
我頓時渾身冰涼。
大概是在坤寧宮的這段時日太美好,讓我忘了這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後宮。
上一次,我險些被晏貴妃冤枉杖殺時,尚且慷慨赴死。
但這一次,不知為何,我卻隻有滿腔的委屈。
10
「她不願的。」
皇後柔和的聲音響起:「阿復她,還是個小孩子呢。
「她滿心滿眼隻有字畫古玩——哪裡皺了,哪裡又缺了一塊……
「她才十幾歲,還是愛吃甜食的年紀。」
她頓了頓,輕聲嘆息:「本宮從前也愛吃甜食的。」
荔枝還想再勸:「娘娘……」
皇後打斷她:「此事不準再提。」
門外。
我死死捂住嘴,但眼淚依然奪眶而出。
我默默蜷縮在牆角,不知過了多久,荔枝從寢宮內走出來:「阿復?」
她給我遞了個眼神:「娘娘方才午休,如今剛起身。
「我去打水。殿裡沒人,你進去服侍吧。」
我走進內殿。
隔著輕紗床帳,我撲通一聲跪在床前,重重磕了一個頭。
「皇後娘娘大恩,阿復無以為報……」
床帳後,皇後輕聲說:「放心,陛下什麼都沒發現。
「昨夜,也不是你的錯。」
我呆呆跪在地上,不知該說什麼。
見我這樣,皇後嘆了口氣:「起來吧。
「跪得那麼不留力,你膝蓋不疼麼?」
我頓時鼻頭一酸。
我本想把眼淚憋回去。
然而我越是想克制,眼淚反而落得越兇。
我感覺自己像個被拋棄的孩子,在這個陌生的時代禹禹獨行、跌跌撞撞。
但現在,有一個人主動將我納入了她的羽翼之下。
她還問我疼不疼。
我從嗚咽到泣不成聲。
到最後終於哭累了,我抽噎著問:「那我……還可以繼續留在坤寧宮嗎?」
皇後笑著回答:「自然可以。
「本宮還有許多字畫等著你修復呢。
「陛下今早又賞了一幅前朝的字,你稍後帶回房裡吧。」
……
我照常在坤寧宮當差,闲暇時就修復些字畫文物。
日子過得平靜如水,那晚的一切仿佛隻是個噩夢。
直到一個清晨。
皇後用早膳時,突然捂嘴幹嘔。
荔枝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
她驚喜地大喊:「太醫!快宣太醫!」
11
皇後娘娘有喜了。
狗皇帝幾乎樂瘋了。
他衝進坤寧宮,抱著皇後轉了好幾個圈。
隨後便是大賞六宮。
坤寧宮喜氣洋洋,所有人都喜上眉梢,隻有我喜憂參半。
一直以來,皇後娘娘都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但她的身體並不好,此番產子,她無疑得在鬼門關上走上一遭。
我絞盡腦汁,列出自己記得的所有孕期注意事項。
我裝傻賣乖,常扶著皇後多走動,旁敲側擊讓她多曬太陽、控制體重……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我都是個無神主義論者。
但皇後娘娘臨盆那天,我從玉皇大帝拜到耶穌基督,隻求諸天神佛隨便哪一個,能保佑她母子平安。
「嗚哇——」
當嬰孩的啼哭聲響起,候在殿外的我終於如釋重負。
但緊接著,是第二聲啼哭。
「恭喜皇上!皇後娘娘誕下了龍鳳雙生胎——」
隨著產婆激動的通傳,我也由衷地笑了起來。
年關將近。
中宮皇後誕下龍鳳胎,皇帝大喜,大赦天下。
坤寧宮內一派喜氣。
狗皇帝笑得暢懷,親自守在皇後寢宮外,為產婆和宮人們派發賞錢。
宮人婢女們排成一隊。
輪到我領獎時,狗皇帝一挑眉,出奇地沒有找我的茬:「林復,你服侍皇後,做得很好。」
他將一個大紅包放進我的手心。
傾身靠近時,他突然若有所感般嗅了嗅我的氣味。
狗皇帝皺起眉:「你用的是什麼香……」
我捧著賞錢深深屈膝,大聲謝恩:「謝陛下恩典!」
恰好此時,有人在殿內喊了一聲:「皇後娘娘醒了!」
狗皇帝聞言,將手中剩餘的賞錢塞進李公公手裡,轉身推門進了內殿。
我長舒一口氣。
12
帝後為八皇子起名為秦元承,而九公主得名靜宜。
九公主身體康健,反倒是先出生的八皇子身體孱弱些。
但對外,當然都說雙生子身體康健、一切安好。
狗皇帝坐在皇後床頭,素來凌厲的眼睛滿溢著柔情:「皇後,朕要立我們的元承為太子。」
太子的冊立儀式被安排在雙生子的滿月宴之後。
因為年關將近,天降瑞雪。
皇帝被前朝的事牽絆,而皇後剛剛生產,身體虧空得厲害。
最後,協理六宮、為雙生子操辦滿月宴之事,竟落到了晏貴妃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