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
正殿裡,烏泱泱的法師們正在念經,吵得人頭疼。
我走進冷清的側殿,先看到牆上掛著那副我命人送來的畫像,然後看到跪在畫像前的晏蓉。
她身側的地上放著一個空掉的藥碗,下巴和前襟也有褐色的藥漬。
她頭發散亂,雙目空洞無神——已經瞎了。
如小桃所說,晏蓉得勢時飛揚跋扈、濫殺無辜,樹敵太多。
如今一朝失勢,難免遭到磋磨苛待。
聽到腳步聲,她遲鈍地轉過頭。
我沒有說話。
晏蓉的鼻翼動了動,突然渾身顫抖起來:「是我就要死了,所以你才來見我嗎……」
我皺起眉,不懂她這是什麼意思。
但下一秒,她叫出了一個名字:「……沈沉香?」
我心中一動,使了個眼色,讓小桃出去。
晏蓉拖著無力的雙腿,朝我膝行幾步:
「這些日子,我夢到很多年少時的事。最多的……還是你。
「我夢到我們從好友,變成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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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夢到……當初我被下藥送上秦執的床那日。」
我心裡咯噔一聲——當年,不是她自己……
晏蓉空洞的瞳孔注視著我:
「所有人都說我爭寵媚上,想先你一步嫁入東宮。
「隻有你,沈沉香……你說你相信我,相信我並非自願。
「但為什麼,為什麼你卻不肯為我作證?!」
「你倒是大度,說女子貞潔事大,讓我嫁給秦執。
「但我不願啊……」
悲傷、怨恨、不甘,無數表情在她臉上變換。
最終,她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滿臉是淚:
「我懷了秦執的第一個孩子,沈家害了她。
「作為回報,我也幫晏家害死了你的孩子。」
「哈哈哈……沈沉香,你竟然還哭著質問我,問我為什麼……」
她笑得蜷縮在地上,好久才安靜下來。
「你的孩子,我殺了。
「我送你的象牙對扇,你撕了。
「你說從此我們恩怨兩訖。
「但它為何……為何會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旁人手中?」
我緊握著象牙折扇,靠著牆壁,深吸一口氣,終於開口:
「其實先皇後她……很愛惜那柄折扇。」
聽到我的聲音,晏蓉很平靜:「啊,原來是你這個賤人。
「我就說呢,沈沉香恨毒了我,又怎麼會來見我。」
正殿傳來的渺遠的唱經聲。
晏蓉側耳傾聽,跟著節奏哼唱:「昔與我金石無虧,今與我星滅光離。
「應向八方哭她……求造化,從輕發落……」
心緒激動催動毒發,烏黑的血從她口中湧出:
「沈沉香是……是個傻,傻子。
「不僅一輩子困死在後宮……
「為了沈家和秦執,毀了我一輩子,到死還要做他殺我的刀……」
她倒在地上,雙目大睜,輕輕吐出最後一句囈語:
「恩怨兩訖,怎麼兩訖呢……」
33
晏妃暴斃。
我也通過調查得知了許多事情。
當年,除了皇帝手裡的軍隊,晏家與沈家分掌兵權。
而沈沉香與晏蓉,各自是兩家最尊貴的嫡女。
她們二人年紀相仿,一靜一動,並稱京城雙姝。
從昔日好友,到反目成仇……
她們的婚姻,代表的不僅是個人的愛情,更是沈晏兩家的態度。
讓沈晏兩家互相爭鬥,最終獲利的究竟是誰?
狗皇帝當年醉酒的一時糊塗,不僅辜負了沈沉香,也將晏蓉一生困於後宮。
當年,晏蓉是他對付沈家的工具;而現在,沈沉香也成了鏟除晏家的刀……
我開始我心緒不寧,失眠多夢。
夢裡,我又回到了坤寧宮的那個雪夜。
那個溫柔的模糊身影隔著床帳望向我:
「阿復,你能雙手能修好古物書畫,卻修不好被後宮一口口吞噬殆盡的人。
「阿復,千萬別被它吞沒……」
我開始稱病不出,隻窩在鍾粹宮中修修補補。
文物修復像是一個錨點,支撐著我在洪流漩渦中保持平靜。
整整一個月,我把鍾粹宮能修的、不能修的東西都給哐哐修了。
這天,我站在梯子上,企圖把鍾粹宮的宮牌拆下來修一修。
小桃在下面記得團團轉:「娘娘,李公公今日又來了,這個月都幾次了……」
我順口說:「不見。就說我病了。」
「病了?」一道慍怒的聲音從宮門口傳來。
我在梯子上轉頭,就看到一臉陰鸷的皇帝。
他大步向我走來:「林復,你還真是頗通取死之道。
「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欺君?」
我俯視著走到梯子下的皇帝,突然覺得很煩躁。
見我不語,皇帝命令:「下來。」
我剛從梯子上爬下來,立刻就被皇帝拉進了內殿。
被屏退在外的小桃有些擔心地看我一眼,猶豫著關上了門。
四下無人,皇帝皺眉問:「你鬧這出,是在怨朕?」
我強忍著心中的焦躁,甩開他的手:「臣妾不敢。
「臣妾是陛下對付晏妃的一把刀。
「既然如今晏家大勢已去,臣妾也就失去利用價值了,自然不敢再到陛下面前討嫌。」
34
皇帝的火氣也上來了:
「你在怨朕利用你?
「你想向晏蓉復仇,是朕幫了你。
「朕給了你家世、賞賜、位份,甚至專寵。
「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
我退後兩步,直視著他:「臣妾不是怨您利用臣妾,臣妾怨的是您利用了先皇後!
「她是那麼好一個人。
「但為了您,她失去了好友、孩子、家族,甚至生命……
「到頭來,她死了都要成為陛下鏟除晏家的工具。」
我頓了頓,最後還是將最後一句說了出來:
「自古帝王薄情,臣妾實在不敢再伴駕左右。」
皇帝勃然大怒。
他暴怒地指著我:「你放肆!!」
上次他這樣疾言厲色,還是在先皇後的喪禮上。
「放肆?」我冷笑,「臣妾放肆也不是這一回了。
「難不成陛下這次,又要賜死臣妾嗎?!」
皇帝被氣得額頭青筋亂跳,幹脆抓起桌上的杯子往地上砸。
「啪——」
這尖銳的瓷器碎裂聲,終於讓我腦子裡的最後一根弦徹底崩斷了:「陛下再摔一個杯子試試!」
「你以為朕不敢?!」
皇帝立刻抓起一個杯子,作勢要摔。
但下一秒,他的動作頓住了。
我一瞬不瞬地瞪著他,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渾身都氣得發抖。
過了半晌,他重重將瓷杯放回桌子。
我們相互對視,卻都讀不懂對方眼裡的情緒。
他緩緩朝我伸出右手。
方才他摔杯時,茶杯裡的熱茶濺出,將他的手燙的通紅。
皇帝看著我:「朕以為你是站在朕這邊的。」
「但你隻心疼已逝之人……你甚至心疼這些破杯子。
「你就是不心疼朕。」
我隨手擦了擦眼角,別過臉去:「陛下要是這麼想,臣妾也沒有辦法。」
皇帝看著我,眼裡竟然有一絲委屈:「你明明說過你心悅朕。」
我嗤笑一聲:「床笫間的情話,陛下當真了?」
他伸出那隻被燙得通紅的手掌,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將我拉至身前。
他掐住我的下巴,逼我直視他:「林復,朕不信,你對朕當真沒有一點愛意。」
我看著他,心下思緒紛亂,不知該如何回答。
見我沒有動作,他突然低下頭來吻我。
兩人的嘴唇才相碰一瞬,我突然感覺胃裡一陣翻湧。
我用力推開他,然後扶著一旁的書案幹嘔了一聲。
等那股惡心的感覺平息了,我再一抬頭,隻見他正眼眶泛紅地看著我。
他說:「……朕明白了。」
他轉身就走,背景有些狼狽。
35
狗皇帝走後,小桃趕緊衝進了內殿。
她被這滿地狼藉嚇了一跳:「娘娘,奴婢聽到你與陛下爭吵……
「啊,這不是您寶貝得不行的東青釉荷葉紋杯嗎?
「陛下摔的?那是該吵!」
我揉著太陽穴:「我近來吃不好,睡不好,心裡煩躁,控制不住火氣。
「你去幫我泡杯菊花茶吧。」
我命人將荷葉紋杯的碎片收拾了起來。
當日下午。
我正在仔細修復東青釉荷葉紋杯。
小桃走到我身側,嗫嚅了半天,最後對我說:「娘娘,春禧宮的沈常在,剛被陛下晉為貴人了。」
我手上動作一頓,金漆頓時流得到處都是。
下一刻,我直接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我看到小桃一臉驚恐地大喊:「快傳太醫!娘娘被陛下氣暈了!」
……
太醫診完脈,一臉喜悅地朝我下拜:「恭喜馥嫔娘娘,您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我呆住了。
我的月事一向不準。
但明明我想方設法地做了各種避孕措施,怎麼會……
小桃送走了太醫,回來時見我還靠在床頭出神。
她湊上來朝我擠眉弄眼:「娘娘,您是不知道,
「其實,您每天喝的安神湯裡被歹人下了紅花,是奴婢每次煮藥時把紅花一根一根挑出來。
「還有您平日喜歡戴的紅珊瑚,都被麝香腌入味了,是奴婢幫您換了一串一樣的。
「還有還有,您每日午膳前的清口茶被換成了性寒的苦丁茶,是奴婢幫您換成了上好的雨前龍井……」
聽著她喋喋不休,我的太陽穴突突亂跳。
她說完後,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誇她。
我深吸一口氣,抬手一指門口:「出去。」
「啊?」小桃撓撓頭,「沒有賞賜嗎?」
36
深夜。
我正睡得心神不寧,突然感覺有一個溫熱的身體從背後擁住我。
我下意識向後一個肘擊,卻直接被人捉住了小臂。
狗皇帝將我的手臂放回原處:「還在生朕的氣?」
我轉過頭,眼神清明地看向他:「那陛下深夜前來,是不生臣妾的氣了?」
他伸手戳了戳我的鼻尖,哼了一聲。
「哦,原來陛下還沒原諒臣妾。」
我重新躺回去,不再說話。
狗皇帝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耳廓,低聲說:「阿復,朕問過太醫了。
「你是因為懷著身孕,五內鬱結,所以才會肝火旺盛,狂言無狀。
「朕明白,你之前那樣……隻是孕吐,並不是你不喜朕。
「是朕摔了那盞東青釉荷葉紋杯,讓你傷心了。」
我冷哼一聲,並不言語。
一隻溫熱的大手輕輕放在我的小腹。狗皇帝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說的那些傷人的話,必然也是氣話。
「朕知道你心裡有朕。
「你怨朕沒護好先皇後,朕又何嘗不怨自己呢……」
他絮絮叨叨,而我越聽越困,索性頭一歪睡熟了過去。
……
我有孕的消息一經公布。
闔宮嫔妃都送上賀禮,狗皇帝的賞賜也一箱箱地抬進了鍾粹宮。
我心中卻很冷靜。
我早已想明白,狗皇帝會對我服軟,不是因為他在意我,更不是因為我腹中這個孩子。
一切都是因為——我是他的同謀。
先皇後背後有沈家,晏蓉有晏家。
無論愛或不愛,她們本就帶著先天的立場。
從先皇手中接過飽經戰亂的盛朝之後,狗皇帝一邊讓沈晏兩家相互制衡,一邊提拔寒門、廣納賢才,以進一步壓制沈晏兩家。
在數十年的休養生息後,如今的國庫豐盈,海清河晏。
至此,狗皇帝的野心暴露無遺,想要徹底將權柄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