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她操勞過度,心神幾乎耗盡,戴上面具的她是威風凜凜的戰神,脫下面具的她卻虛弱無比,一張臉比寧為譽還要蒼白。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冷風呼嘯,寒冬來臨,終於迎來了至關重要的最後一場決戰。
在蘇瑕上戰場之前,老太君竟然又端出了兩碗同心羹,這個除夕,竟已不知不覺地到來了,同心不離,生死不棄,還好他們都好好的在一起,共同度過這個別有意義的新年。
外頭雪花紛飛,營帳裡燃著暖盆,老太君看著蘇瑕將鮮血滴入同心羹裡,飽含欣慰道:「隻要再打完這一場仗,我們就能回家了,奶奶還等著你們早點生下一個小七郎,瑕兒你說是不是?」
蘇瑕難得害羞起來,紅著臉低下頭,卻偷偷瞄了寧為譽一眼。
他盯著那同心羹,一張臉竟是冷若冰霜,遲遲沒有拿起匕首,割破手指將鮮血滴入進去。
老太君笑得愈發和藹,溫聲催道:「七郎還愣著做什麼,快以血入湯,喝下同心羹啊,你不想跟瑕兒白頭到老了嗎?」
「白頭到老?」寧為譽眨了眨眼,聲如夢囈,回頭看向老太君,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奶奶,你覺得我可以跟蘇瑕白頭到老嗎?」
老太君臉色微微一變,卻迅速掩飾下去,依然笑著道:「當然可以了,好七郎,聽話,不要讓奶奶擔心,快點喝下同心羹吧。」
蘇瑕也在一旁催促道:「是啊,一個大男人磨磨唧唧的,還怕疼不成?我來幫你動手,隻要一滴血就行了,來,把刀給我……」
她說著上前就要拿起匕首,寧為譽卻是身子一顫,忽然將她狠狠推開,「別過來!」
他不顧蘇瑕驚愕的目光,也不顧老太君皺眉的暗示,似瘋了一般,直接一拂袖,打翻了那兩碗同心羹。
「奶奶,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他又哭又笑,徹底崩潰,撲通一下跪在了老太君面前。
「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了,放過蘇瑕吧,放過她吧,孫兒求您了……」寧為譽抱住老太君的腿,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嗚咽,淚水落滿了整張臉。
蘇瑕呼吸一窒,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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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冷風呼嘯,飛雪漫天,這一年似乎格外冷,大風一下下拍打著營帳,凜冽而絕望,仿佛要將人拖入無底深淵。
蘇瑕踩著碎瓷片,一步步上前,臉色煞白:「你,你在說什麼?」
(九)
這世間若論何物最可怕,一定是人心。
那一年途徑樹林的老太君,救下了蘇瑕,其實並不隻是一份簡單的善心,更重要的原因實則是——
她發現了蘇瑕脖子上的長命鎖,看見了她的生辰八字,在內心激動地確定了,眼前這個混跡山林的孤女,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她那時剛拜訪了一位高人回來,那高人要她尋找一位至陰至煞,命格過硬之人,方可救下她的孫兒,她正愁不知何處去找這樣的人,卻沒想到老天爺竟將蘇瑕送到了她跟前,這簡直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七郎有救了,那時的老太君,握住蘇瑕的手,口口聲聲叫她「好孩子」,心裡想的卻是,她家寶貝七郎總算有救了!
寧家的這個「魔咒」,終於可以打破了,這一份代代傳下的「戰神契約」,再不用捆綁住寧家兒郎,可以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了。
是的,戰神契約,恐怕蘇瑕做夢都想不到,寧家子孫一個個英年早逝,並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與「鬼將軍」締結的一份契約。
那是許多年前,寧家祖上在戰場上因緣巧合,得到了一張龍紋面具,裡面其實卻住了一位「鬼將軍」。
他說自己來自一個叫作金樽谷的地方,曾是谷主麾下的戰將,在九重天上叱咤風雲。
但後來隨主人一同貶下凡塵,困於深谷,他不甘一身戰神之力被埋沒,想要替主人殺上九重天,奪回至尊之位。
可主人不願再掀起腥風血雨,反說他殺氣過重,怕他入魔,將他封印在了一張龍紋面具之中,祈盼年年歲歲能消磨掉他心中的戾氣。
但他如何甘心?心中殺意如何能平?
他終是尋了機會,逃出了金樽谷,來到了人間,開始想方設法地煉化戰奴,替自己解開封印。
寧家祖上,就是他選中的一個新目標。
他將戰神之力賜給了寧家祖上,助他所向披靡,橫掃沙場,大勝而歸。
但這同時卻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隻要戴上龍紋面具,就能擁有戰無不勝的神力,可是生命卻會過早透支,死後便會淪為鬼將軍的戰奴,也被封印進那龍紋面具裡。
待到這股勢力日漸壯大,鬼將軍便能衝破禁錮,不再困在龍紋面具裡,而是重獲自由,以戰魂的面目存在於天地間。
到那時,鬼將軍領著自己的一幫戰奴,便可殺上九重天,呼風喚雨,無人可擋。
他可以向他的主人證明,是他太過婦人之仁,甘心受九重天責罰,龜縮在金樽谷那一方小天地中,做什麼狗屁谷主,一天到晚地替人收拾爛攤子,哪有從前半分威風!
他受夠了這窩囊氣,他一定要殺上九重天,替主人奪回一切,讓主人成為三界之主,他便做他的戰神將軍,永遠守護主人!
或許真是「神力」的誘惑太大,又或許當真被「鬼」迷了心竅,寧家祖上竟然同意了這份契約,將鮮血滴在了龍紋面具上,從此寧家世世代代,都逃不過這份契約的束縛了。
他們戴著面具,在戰場上勇猛無比,如有神力相助,脫下面具後,卻沒一個能活得長久,早早地就將生命獻祭給了鬼將軍。
鬼將軍心滿意足地沉睡在了龍紋面具裡,隻等待著契約履行,他的戰奴越來越多,這股勢力終能強大到衝破封印的那一天。
龍紋面具代代相傳,整個寧家都被迫成了鬼將軍的「追隨者」,到了寧為譽這一代,老太君再不願坐以待斃了,她實在不忍眼睜睜看著孫兒送死,她終於決定,反抗鬼將軍,反抗寧家的命運。
為了破除這份荒謬的契約,她不惜跋山涉水,遍訪高人,終於,最後在一個道觀裡,她找到了一位能救寧家的真人。
那真人聽了來龍去脈後,隻說了一句話:「以血為盟,誓死追隨,這份契約沒辦法毀掉,隻能轉移。」
是的,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轉移」,將這「戰神」契約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讓他(她)來承受寧家人的命運。
簡單來說,就是替寧家人去死。
老太君心慈了一輩子,最終卻為了救自己的孫兒,打破寧家世世代代的「魔咒」,不得不處心積慮,謀害一個無辜之人。
這個人,就是後來被帶回將軍府的蘇瑕。
得知這一切的寧為譽反應十分激烈,他寧願付出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讓蘇瑕成為他的「替死鬼」。
可他不怕死,卻怕老太君的淚水,這個為寧家操持了一輩子的老人,血紅著雙眼,逼寧為譽發了一個毒誓——
如果他將真相告知蘇瑕,那麼他最在乎的奶奶,便會身首異處,七竅流血,不得好死!
從那天起,寧為譽就仿佛跌入了一場看不見盡頭的噩夢中,沒有人比他更痛苦。
他不能說出真相,隻能裝作對蘇瑕極度厭惡的樣子,千方百計地想要將她趕出將軍府。
可是蘇瑕,是個多麼傻的姑娘啊。
她對他說:「奶奶在,家在,我不走!」
那時的少女,眸中閃爍著堅毅的光芒,卻更加刺痛了寧為譽的心。
他望著她遠去的背影,隻能自言自語道:「真是傻,你以為……這裡當真是你的家嗎?」
這裡是要將蘇瑕徹底吞噬掉的魔窟,謊言被溫情編織掩蓋住,而每年除夕的兩碗「同心羹」,更加是蘇瑕的「催命符」!
那不過是轉移契約的一種「儀式」,蘇瑕在不知不覺間,就慢慢地變成了寧為譽的「替身」。
所以戰場之上,她看到那黑金色的龍紋面具,心弦才會那樣顫動,因為她早已代替寧為譽,成了這龍紋面具的半個主人了!
不,確切地說,是大半個,隻差一碗「同心羹」,寧為譽的契約就能徹底解除了。
所以他戴著龍紋面具也沒什麼用了,神力對他失效了,他不再所向披靡,才會被困在陣法中,身受重傷,反而還要蘇瑕來搭救。
而對於蘇瑕的到來,寧為譽比任何人都要害怕,他不是害怕她成為寡婦,而是怕她代他送死!
蘇瑕其實是被老太君哄騙上了戰場,包括老太君教她的那些話,都不過是為了引導她,讓她戴上龍紋面具,更快一步地接過契約,成為寧為譽的「替死鬼」。
所以蘇瑕每次在戰場上都宛若戰神,摘了面具後卻會虛弱無比,這全是因為一份契約,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已經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了!
今夜老太君端來的這兩碗「同心羹」,就是對她的最後一擊,讓這份契約徹徹底底地轉移到她的身上,寧家人從此就解脫了!
而等待蘇瑕的下場,則是在戰場上燃盡自己,打贏人生的最後一仗,如同煙花般,閃耀過後就此湮滅,成為鬼將軍的獻祭品,消失在人世間!
「奶奶,您放過蘇瑕吧,讓她走,趁契約還沒有最終生效,別讓她去送死!」寧為譽嘶聲慟哭,跪在營帳裡,苦苦哀求著:「如果她沒了性命,孫兒也不願獨活了,就讓這份契約停在孫兒這裡吧,別再去禍害世間任何無辜之人了,縱使寧家斷後,也好過做那鬼將軍的劊子手,奶奶,孫兒求您了!」
寧為譽字字泣血,悲愴的聲音久久回蕩在營帳裡,老太君終於伸手撫上了他的頭頂,淚流滿面,「罷了,罷了,苦心經營的這一切,到底化作一場空,無論怎樣也改變不了這命運……」
她看向同樣已淚盈於睫的蘇瑕,眼神飽含歉意,一字一句道:
「對不起,孩子,是我太自私了,其實……你曾經叫我『奶奶』的時候,我是真的有把你當作過孫女,可我到底,還是沒能配上你的真心。」
(十)
夜色靜謐,飛雪揚揚,營帳裡暖煙繚繞,蘇瑕依偎在寧為譽懷中,與他靜靜度過這最後一夜。
沒有任何人來打攪,他們飲完最後一杯離別酒後,蘇瑕就會帶著她的豹子離去,重新回到山林裡,忘記人世間這一場痛徹心扉的夢。
「寧混蛋,你當初其實說對了,這人世間太復雜,不適合我,我應該早一點離開的……」
燭火搖曳,蘇瑕飲下了別離酒,靠在寧為譽肩頭,笑得滿眼淚光。
寧為譽也跟著笑,雖然淚水已悄然落下,「現在也不算晚,契約斷掉了,你會慢慢恢復過來,你還有很長的一生,你也許還會遇到另一個珍惜你的人……」
「你希望我再嫁第二次嗎?」
蘇瑕扭過頭,望著寧為譽的眼眸,他沒有說話,久久的,卻是笑了笑:「其實,我這人很小氣的,我巴不得你一輩子心裡隻有我,可是……一輩子太長了,我舍不得你孤苦伶仃地過。」
兩人四目相接,鼻息以對,這一刻太安靜,太溫柔,誰也不忍心打破。
到底還是蘇瑕先揚起了唇角,她捧住寧為譽的臉,輕輕吻了上去,有呢喃溢出了唇齒:「你真傻。」
寧為譽抱住蘇瑕,像抱住一個不願醒來的夢,忘情地吻著,那酒卻似上了頭一般,令他昏昏沉沉的,身子軟了下去。
暖煙繚繞中, 他最後望向的一眼,是少女含笑的淚光,她說:「好好睡一覺, 正如你所說,這一輩子還有很長, 我隻盼你遇到一個更好的姑娘,不要孤苦一世。」
就這樣,蘇瑕被帶到了將軍府,隻是,有個人卻不歡迎她的到來。
「「蘇」蘇瑕輕輕吻了吻寧為譽的額頭, 將長發高高束起,換上了鎧甲, 拿起了床頭的那張龍紋面具,此時此刻, 她已經徹底地成為了面具的主人。
他們飲的別離酒中,早就融下了那真人給的符咒, 再加上他們各自的鮮血,終於完成了最後的契約轉移。
寧為譽渾然不知,不用他割手滴血, 蘇瑕用他換下的紗布,化在酒水裡,就實現了這樣一場特殊的「儀式」。
這最後一次血誓達成,蘇瑕徹底代替了他,他自由了。
天一點點亮起, 蘇瑕在踏出營帳前,解下了自己的長命鎖,溫柔地系在了寧為譽的脖子上。
這個冬天太冷了, 她還想多給他一些陪伴。
恍惚之間, 她卻也忽然想起,那一年他們一起念書, 他嘲諷她的名字寓意不好, 惹得她伏在桌上第一次傷心落淚。
後來大半夜的,他卻是偷偷溜進了她的房間, 放下了一張畫像。
畫中的少女帶著兩隻小豹子,站在陽光照耀的山頭上,衣袂飛揚, 笑容明麗,再美好不過。
畫像旁邊還題了一句詩——世間豈有無暇物,蘇門小女恰歸真。
那時蘇瑕沒有看懂,還以為寧為譽在挖苦她,直到後來學識漸豐, 她才明白少年那番溫柔的善意。
不著痕跡, 脈脈流淌。
就像這麼多年來, 他對她的愛一樣。
雖然從來沒有說出口,可是她都知道,他是那樣那樣好的人。
蘇瑕拿起了寧家銀槍, 踏出了營帳, 第一縷天光照在她的眉眼上,她抬起頭,眸光閃爍, 微微揚起了唇角。
「寧混蛋,下輩子,你還會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