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如今的她是旁人眼中的女東家,容貌也稱得上是小家碧玉,又識字,舉止大方得體,還有一身本事傍身,無疑是個冒著熱氣的香饽饽。


「我知道了,我聽阿姐的。」小春重重點頭,拉著我的手撒嬌。


我二十二歲這年,老大夫病逝,阿景不負眾望,成了十五歲的秀才,也是第一名的解元,比當年的何裴之還要讓人驚羨。


縣衙的人來報喜時,何裴之就躲在角落裡偷偷看著,因為阿景太優秀,再沒人想起曾經的何裴之。


也是這一年,十八歲的小春嫁人了,一番選擇後,她還是嫁給了鏢局的少東家。


因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極尊重小春,甚至支持她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


小春出嫁後,ťûₜ交代好村裡的事,我打算跟著阿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隻是臨走前,早已被我忘在腦後的何裴之突然找來。


經過幾年時間的摧殘,他已經成了皮膚黝黑的莊稼漢,一身粗布短衣,沉默寡言,哪裡還看得出以前讀書人的模樣?


「念念,當年那件事不是你設計的對不對?」他紅著眼,眼裡有莫名的希冀。


何裴之不傻,我從未想過能一直把他蒙在鼓裡,他知道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雖然不知道他猜出了多少,但我就是不承認:「哥哥想多了,我知道你恨命運不公,但你也不能把這麼大的罪名扣在我這個妹妹頭上。」


「其實哥哥你想過沒有,這一切的根源皆是你收留了白沅卿母女,你與其恨命運,還不如恨她,她就是你的劫難。」


哪怕白沅卿現在的日子不好過,我也不打算放過她,像她這種惡毒自私的人,就活該一輩子都待在深淵裡。


他聽到我這麼說,眼神分外復雜,隨後苦笑道:「也是,這都是我的報應,是我忘恩負義,是我貪戀女色,我活該落得現在這個下場。」


「念念,當初我並不知道她們會那樣……罷了,說到底還是我一開始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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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瘸一拐離開,整個背影都透著一股濃濃的死氣,像個垂垂老矣的老者。


哪怕看出他不對勁,知道他話裡有話,我也懶得再理會,反正他和白沅卿也就這樣了。


這天後,何裴之變了,對於讀書,他不再聽其色變,但他開始折磨白沅卿,對她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對她溫柔似水,不好的時候,她身上就沒一塊好肉。


聽鄰居大嬸說,半夜的時候,隔壁屋子裡總傳來白沅卿痛苦的嗚咽聲。


這樣反反復復地折磨,白沅卿也有些精神失常了,一點小動靜都能把她嚇個半死,連人都不敢見。


後來,白沅卿成了村裡的瘋婆子,什麼事也不幹,整天就圍著何裴之傻笑。


淪為笑柄的兩人至死都被困在村子裡,就這樣彼此折磨著。


13


八月,參加鄉試的阿景再次榜上有名,他成了大盛最年輕的舉人,年僅十五歲。


如今的他心性已定,也越來越有自己的想法。


知道我想成為太醫院第一個女太醫時,阿景眉頭緊皺。


良久之後,他才神色恍然地看著我,隨後極不贊同地說:「阿姐,你太天真了,這世道並非你想象的那麼簡單,第一個往往是最難的,甚至需要付出血的代價。」


「哪怕是那位,這幾年也難逃文人墨客的口誅筆伐,說實話,弟弟也覺得她有些貪大了。」


曾幾何時,當初那個隻到我腰間的小豆丁,已經長成了一個合格的政客,他在用批判的語氣去評價他認為的不應該。


說到底,在這個男權至上的世道,他也被這樣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影響著。認為女子就該三從四德,就該相夫教子,哪怕再聰明再厲害也要依附男人而活。


這是我和阿景第一次有思想上的分歧,我不會妄圖去說服他,因為不現實,他也隻是這個時代無數個男人的縮影罷了。


「阿姐,你不要去好不好?那個地方真的不適合你,你會後悔的。」


我無動於衷,望著泛起陣陣波瀾的湖面,淡淡道:「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意味著我已經做好了要付出代價的準備,這世間總有那麼一件事是需要人去做的,不計得失,不計後果。」


「她既然已經開創了先河,她都不怕,如果我們還畏手畏腳的,那就真的太讓她傷心了。」


「可是你根本就改變不了什麼。你要知道,你什麼也不是,妄圖挑戰那延續了上千年的思想,隻會被徹底抹殺。」關心則亂,阿景怒甩袖子,語氣愈發凌厲。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站在勝利者的角度認定這隻是歷史進程的一個小插曲,早晚會被泯滅,可他不明白,光是這個小插曲,就足夠讓無數女子為之去抗爭。


看著眼前快有我高的少年,我眸光堅定地說:「一個人的力量確實很渺小,但千千萬萬個女子的力量還會小嗎?歷史總是被推著往前走的,男人有男人的變革,女人也有女人的變革,世間從沒有所謂的絕境,隻有絕境下的覺醒與反抗。這些年,小春在努力成長,阿姐也在努力成長,我們都相信,水滴終有穿石之日。」


「可是……」


我搖搖頭,粲然一笑:


「被泯滅又如何,我始終相信會有無數個輪回,直到成功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哪怕我看不到那遙遠的未來,亦能想象未來的她們會是怎樣的熠熠生輝。」


見他神色緩和下來,我鄭重其事地對他說:「阿景,你答應過我的,要做個好官,做個純臣,不要去參與那些亂七八糟的爭鬥,請允許她們存在。」


「我知道你有大才,所以我從不後悔送你去讀書,畢竟我也要倚仗你位極人臣後的權力。阿景,阿姐從不曾委屈自己生來就是女子,如果這是一個男女平等的時代,我的能力未必會比你差。」


這條路真的太難了,千難萬阻,但總要有人去試一試,亦如那盞明燈,亦如千萬個我。


阿景見我去意已決,最終敗下陣來,他不由得嘆了口氣,但還是保證道:「大丈夫當一言九鼎,答應過阿姐的,阿景永遠也不會忘,若有違此誓,當天誅地滅。」


這場袒露心扉的談話以阿景的毒誓結束,我和他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


14 後續


阿景是被皇帝當朝欽定的新科狀元,而他也在用他的實際行動告訴我,他隻會忠於皇帝。


景泰十一年,阿景不願參與政黨之爭,自請外放,去了流寇橫行的儋州,隻等做出政績再被皇帝召回,從而被真正錄用。


他選了一條他認為非走不可的路。


他走時,我也進了醫館,從藥童做起。


進了這裡,我才明白女子學醫之路還任重道遠,光是那些人暗戳戳的排擠就足夠讓人崩潰。


在這個男女人數差不多持平的地方,卻偏偏沒有一個能拿得出手的女大夫,他們害怕未知的變數,所以極盡打壓。


從藥童到坐堂大夫,我用了六年時間。


這時候,阿景也從九品縣令升到了正五品知府同知。


因為政績斐然,他徹底被皇帝重用,成為天子近臣,前途不可限量。


景泰二十一年,京城突發瘟疫,來勢洶洶,我根據所學所用,以及前輩留下的醫書批注,配出了能控制疫病的藥方子。


這一年,我的名字開始為百姓所知。


我是在第二年進入太醫院的,三十五歲的我成了大盛朝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女大夫,是能被寫進史書的存在。


如果說皇後是明燈,那我願意去做那個真真切切的實踐者。


我不知道史官會如何書寫我,但我的存在已經告訴了世人,女子也可行醫,女子從來就不比男子差。


15 前世番外


何府被抄家這天,何裴之已垂垂老矣,他又做夢了。


夢裡,他的親人都還沒死,他和他們生活在泥巴小院裡,日子雖然清苦,但又格外開心自在。


「大人,該吃藥了。」何裴之感覺到有人在喚他,等睜開眼,入目間隻有昏暗的內室,和自己布滿皺紋的手。


他知道,他又做夢了。


何裴之接過藥碗,艱難地喝起來,現在的他已經不是那個位極人臣的閣老,隻是一個將要致仕的病臣。


說是告老還鄉,其實他已無鄉可歸,無親可靠,正如何念詛咒的那樣,他落得了個斷子絕孫的下場。


「大人,李都督帶兵把整個何府都包圍了。」這時,管家跌跌撞撞跑來,臉上都是驚恐。


何裴之被嗆到,猛咳:「咳咳咳,他怎麼敢?」


話音剛落,一道聲音響起:「何大人,陛下已知曉你貪贓枉法的事,特派咱家來處理,來人啊,把人都給綁了。」


隨後幾個姨娘和一院子的下人都被控制住,隻有白沅卿還在罵罵咧咧:


「我乃陛下親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你個閹賊怎敢動我?」


披頭散發的白沅卿還在維持著所謂的尊嚴,她神情傲慢,眼裡都是瞧不起。


李都督不怒反笑:「這眼神咱家看著真是來氣,既如此,把她眼珠子給挖了吧!」


揮手間,白沅卿就被拖下去了。


雖然兩人感情不再,但相依相伴幾十年,何裴之到底是不忍的:


「你怎敢如此草菅人命?老夫要見陛下。」


李都督哼笑一聲,半闔雙目,沒有說話,一副不願意跟何裴之搭話的樣子。


「大人,那罪婦嚇得暈死過去了。」


「打醒,我要她清醒地體會到自己被挖掉雙眼時的感覺,挖完眼珠,就讓她去跟惡狼做伴,培養培養感情。」


沒一會兒,白沅卿悽厲的慘叫聲傳來,她哭喊著何裴之的名字。


「都督這般心狠手辣,就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李都督眼裡都是譏諷,「要說報應,咱家可是自愧不如的,畢竟何大人才是最厲害的,榮華富貴後對骨肉至親斬草除根,為了一個毒婦,連自己的親妹妹都殺,想來大人落得如今孤苦伶仃的下場,都是報應。」


「你……」


「像大人這種背信棄義的偽君子,就該公之於眾,遭萬人唾罵,遺臭萬年。」


「你……你是阿景?」何裴之嚇得癱倒在地,臉色慘白。


他沒有否認。


來到何裴之面前,阿景伸出手給他看:「你可知我這雙手都埋了誰?你可知我那死在亂葬崗的親姐姐至今連屍骨都找不到?你又可知我是如何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阿景的一聲聲質問讓何裴之啞口無言,隨後他不知想到什麼,強撐著起來,腳步踉跄地朝管家走去。


他抓住男人的衣襟,咬牙切齒地問:「你怎麼敢騙我?我不是讓你去救她嗎?」


「大人,那是夫人的命令,奴才不敢不從。」管家低頭為自己開脫。


知道真相的何裴之再也堅持不住,吐出一大口老血,直直地朝地上倒去。


「來人,送何大人上路。」阿景放下茶杯,朝光影處走去。


何裴之死了,被人用粗繩活活勒死的。


死的時候他在想,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要努力彌補自己犯下的罪孽。


而他也確實是重生了,隻是他回到了一切都無法挽回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廢人,還是個被所有人拋棄的廢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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