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娘不太對付。
我娘一向看不慣爹。
她跟我說,這種大男子主義在她的家鄉是要拉出去被浸豬籠的。
我瞪大眼睛:「浸,浸豬籠?」
娘語重心長:「不隻要浸豬籠,人人路過都要啐他一口。」
不是。
到底是誰在說我是娘和爹之間橫著的一根刺。
沒我他倆指定互扎。
9
窸窸窣窣——
這天,我在屋子裡作畫,院子牆根傳來一陣動靜。
我的侍衛飛奔進來把撿來的一封信交給我。
我習以為常。
這麼多年,我院裡的牆根動靜就沒停過。
牆頭被娘加高了,牆根卻被人掏了個小洞,經常悄摸遞東西進來。
「今天是誰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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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思索:「小姐,我爬樹看了,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公子。」
我手一頓。
娘不讓長得不好看的跟我玩。
所以跟我玩的都是長得好看的。
打開信紙,裡面畫了一隻小王八。
還寫了幾個字。
【明日上京燈節見。】
連個署名都沒有。
醜得很。
我忍不住丟了。
上京燈節我年年都去,娘不愛去,娘說鬧人得很,她懶洋洋地縮在被窩裡,揮揮手。
「薇薇,注意安全~」
我轉身,在心裡數三二一。
果不其然,「一」字還沒數到,娘的聲音從裡頭傳出來。
「薇薇啊,桂花酥紅豆餅糯米團子山楂皮兒糖葫蘆小酥肉……別忘啦!」
娘嘰裡咕嚕了一大堆。
嗯,我根本記不住。
最後她寫了滿滿一張紙。
我猶如使命在身,拿著紙挨個找,盡力幫娘帶好吃的。
上京燈節人太多了,碰見熟人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譬如我現在捧著比人高的東西歪頭看向對面:「好巧啊,瀾之。」
宋瀾之活脫脫一個美少年,他驚喜地想上前幫我拿東西,被我躲開,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嗑。
嘮到我娘最近身體好不好呀,我爹又升官啦恭喜我呀,還有我家有沒有空等著提親的人上門呀。
「什麼提親?」
「什麼提親?」
我和另一個人異口同聲。
我看向一邊,突然出現的沈行戈面色陰沉。
沈行戈又長高了。
我悄悄比畫,得比我高兩個頭。
宋瀾之不高興:「怎麼哪都有你?」
沈行戈氣得發笑:「這話到底應該誰問?」
他眯眼:「你想提誰的親?」
「你管我!」
「你做夢。」
「你才做夢!」
……
我悄悄溜了。
吩咐侍衛把買好的東西加急趕回府給娘,到點了,娘該用膳了。
離開我誰還把她當小孩。
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方才還在和宋瀾之爭執的沈行戈跟了上來。
我好奇:「他呢?」
沈行戈抿唇:「你不關心我。」
我:「你在旁邊我關心你幹嗎?吃了嗎?睡了嗎?身體健康嗎?」
沈行戈:「我給你寫信了……你沒有看見嗎?」
我恍然大悟:「醜王八是你畫的啊。」
沈行戈試圖反駁那不是王八,他藏不住事,東西也藏不住,一下子把身後的花燈掏了出來。
數數,剛好五個瓣。
難怪紙上的「王八」也是五個瓣,原來是花。
沈行戈狡辯:「花瓣畫得比較崎嶇。」
我給他鼓掌。
一個花五個瓣,瓣瓣怪胎。
「你答應我一起放花燈了。」
我好奇地問他我什麼時候答應他的,我怎麼不知道。
他小聲:「你沒寫信給我說不去。」
沒署名的信,我寫不去才算不去。
我驚嘆:「你有病?」
10
花燈還是放了。
那天上京那條河裡飄飄搖搖的都是小花燈。
我寫下自己的願望,把燈輕輕放在河面,看著它漸行漸遠。
沈行戈閉著眼許願。
我戳他:「我放花燈你許什麼願?」
沈行戈:「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
……
我把這事跟娘說了。
娘嗑著瓜子,笑得捶床:「這沈家小子夠粘牙的。」
沒一會兒她抓住了重點:「不過還真是,你不說我都忘了這茬,宋家那暗戳戳的架勢,難怪前幾日春宴上神經兮兮的,我說她宋媛也對我昂個頭也裝起孔雀來了。」
我不解:「宋夫人幹嗎這樣?」
娘點我的鼻子:「你傻呀,那點小心思,要你做兒媳,想欺負你唄,先欺負老的不就好欺負小的,逮著我們家要給下馬威呢,不過娘可不是好欺負的。」
我不高興:「娘又不老。」
娘樂了。
然後我搖頭:「我不喜歡宋瀾之。」
娘盯著我琢磨半晌。
她ţũₕ說,小姑娘家家的天天板著小臉,不活潑了。
我看著娘的活潑樣子,深感我的不活潑是對的。
娘開玩笑:「那你喜歡誰?」
我思考了一下,搖頭。
「誰都不喜歡。」
娘悄悄豎起耳朵:「真的誰都不喜歡?」
「嗯嗯。」
娘看上去有點吃不到瓜的遺憾,不過她深以為然。
「也是,畢竟我養出來的女兒,誰都不喜歡才是正常的,誰能配得上,嘻嘻。」
我嘆氣。
娘又在胡說八道了。
11
後來在一些宴會上,宋瀾之的母親夫人刻意坐到我娘身旁,她看著娘,帶著一些隱隱的高高在上。
好像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一樣。
娘看她一眼,慢悠悠轉過頭,嗑瓜子去了。
宋夫人被逼得急了,她知道娘是不會開口了,也不拐彎抹角,就硬扯到提親上。
娘假笑:「宋夫人,咱們兩家呀,湊在一塊不吉利,這要是把孩子呢,硬湊在一塊兒呀,不好。」
宋夫人皺眉:「李夫人這說的什麼話,如今提早定個親也是對薇薇好,上京誰人不知芙薇同我兒青梅竹馬,還是說,你這做後娘的絲毫不在乎姑娘的名聲?」
這頂帽子扣得夠大。
娘呷了一口茶水,悠悠然:「喔,怎麼?就跟你家青梅竹馬?你怎麼不說沈家小郎同我女兒認識得更早些,關系好些便是壞了名聲?那你家名聲真廉價。」
娘目光一轉,笑道:țû₎「沈夫人,你說是吧?」
被 cue 到的沈夫人正是侯府那位刻薄夫人。
她本來試圖裝死,但娘的目光實在熱烈,再加上一群夫人欲看又躲的目光。
沈夫人:「……」
娘回府後,爹也得知了。
他不解:「你就這樣拒了做什麼?說些好話相看相看,定個親,日後好給薇兒留個保障。」
娘皺眉:「她還是個未成年你就整這些幺蛾子?你腦子裡想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要是法治社會,我真想報警給你們一鍋端了全抓進去!」
爹聽不懂,但知道不是什麼好話,他氣得拂袖走了。
我還不想嫁人。
娘也講過很多很多愛情故事。
無論是不羨鴛鴦不羨仙,還是在地化作連理枝,都是極美好的。
娘說,愛情是美好的,是熱烈的,是由心而生的。
而我連愛情是什麼還不知道。
在我沒搞懂「由心而生」前,不會讓自己陷入囹圄。
何況還有許多事要做,不是所有人都那麼闲。
宋瀾之紅著眼睛找到我。
他說,他娘回去怒氣衝衝,現在不準他和我在一起。
宋瀾之聲音哽咽:「可是,可是,我們明明能在一起的……」
我想了想,說:「宋瀾之,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我?」
宋瀾之呆了呆,可能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眼睛裡緒滿淚。
我輕輕替他揩去眼角的淚,就像兒時他們三人打架,宋瀾之哭得傷心,我替他擦掉眼淚一樣。
「可是我不喜歡你呀,你覺得這些順理成章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不喜歡你。」
宋瀾之臉色蒼白。
他咬著唇。
「你喜歡沈行戈,還是那個蘇衍?沈行戈這個人毫無情商,那個蘇衍也早早和我們斷了聯系,薇薇,他們……」
我打斷他。
「宋瀾之,不要把你的意願強加在我身上,我會很苦惱的。」
宋瀾之在我無比清晰堅定的話裡,終於明白了一件真事——我真的不想聽他說這些廢話。
宋瀾之失魂落魄。
他走時,我沉吟片刻。
「宋瀾之,作為好友,我說一句,我娘從前說摸誰誰傻,沒錯,我是摸了你的頭,難道你還真傻啦?你記住,你不隻有成親這件事要幹。」
宋瀾之愣了愣,擦擦眼淚,頂著大紅眼眶頭也不回地走了。
12
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漸行漸遠。
我待在府裡,過得很是愜意。
除了一點:我和娘的作息相反。
我沾床即睡天亮即醒,娘天亮入睡下午才醒。我醒過便會捧著本書倚在院中樹上淺讀。
白日與琴棋書畫為伴,夜裡賞花弄月,到點直奔床頭雙手交疊入睡。
我越發覺得人生足夠豐富了。
娘驚呆了。
娘說:「薇薇,你來真的啊?」
她扶著門框,頂著熬了兩天的大黑眼袋子看著我不敢相信。
「不管過去還是現在,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可怕的自律人。」
娘很痛苦。
「啊,早晨的陽光在灼燒我的皮膚,感覺自己像下水道裡的老鼠被迫重見天日,不行,薇薇,你太陽光了,這對我們陰暗人太不友好了。」
娘嘀嘀咕咕去睡覺了。
我被她逗得笑了半天,又去院裡讀書。
院牆頭又傳出動靜。
我抬頭,和沈行戈對視。
他垂眸看著我。
手裡好像還拿著什麼東西,我眼尖,看清楚是一張紙,估摸是信。
他ẗű̂₍經常這樣,愛給我寫點什麼畫點什麼,我也盡量給他回一封。
我:「沈行戈,你丟過來吧。」
狗洞先前被娘堵住了,下面塞不進來,沈行戈現在長得高,又會爬上牆頭給我送些小玩意兒,要麼是自己的寫寫畫畫,要麼是上京街上逛來的新奇東西。
這一次,沈行戈垂眸看了看手裡的東西,沒有說話。
半晌,他撥弄了一下桃樹枝,從牆頭下去了。
飄飄悠悠落下一地桃花瓣。
12
沈行戈沒再來過我的牆頭。
宋瀾之也漸漸淡出我的視野。
蘇……我忘了名字,他家早早便遷家出京,從前聽說是遇上了什麼事。
我的生活清淨如一汪湖水。
也有許多毫無眼力見的上門提親。
娘:「提親也要有誠意。」
媒人說什麼是誠意。
娘指著我:「你覺得什麼人才能配得上我女兒?」
媒人小心翼翼:「定然是豐神俊朗的公子哥?」
娘:「錯了,要上京燈節放飛理想的有志青年。」
她又在胡說八道了。
後來不知道怎麼傳成我看人特別挑剔,極其刻薄,去過我家的公子都是哭著小跑出來的。
一時間流言紛紛,說我家心氣頭太高,不識好歹。
「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據說李家大小姐看不起沒理想的郎君,你得有本事,混出一番事業來才行!」
「嘖嘖嘖,眼光還挺高……」
隨便他們怎麼說,我樂得清靜。
我娘不樂意了。
她親自下場闢謠。
最後變成——聽說去李家大小姐府上提親的郎君都很沒出息,嘖嘖,沒出息還想娶上京第一才女,做他的春秋白日大夢。
是的,最近我混了個上京第一才女的名頭。
雖說人在這世上總要有點活頭,但——這到底是誰搞出來的令人腳趾摳地的名頭!!!
13
皇後娘娘召我進宮參加春宴,饒有興致:「本宮聽聞你是上京第一才女,可有什麼要給本宮看看的?」
我向她展示了我的琴棋書畫各項滿分技藝。
皇後娘娘隻笑不語。
我來之前曾經聽說過,皇後娘娘召見了不少貴女,有點什麼動靜在裡面。
我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情。
感覺要是多展示點琴棋書畫的才藝,指定見不著娘了。
我猶豫:「其實,臣女還有一項技藝。」
皇後娘娘:「哦?」
我存著私心向她展示了我的十八般武藝,表明我不是一個非常完美的賢良淑德版大家閨秀。
正好,花了銀子學的,不用白不用。
出乎我意料的是,皇後娘娘眼睛陡然一亮,她挑眉喝道:「好孩子!」
我:「?」
我這才知道,皇後出身武將世家,自幼隨父,在邊關長大,多年前也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子。
我這一出歪打正著。
我兩眼一黑。
皇後娘娘指名道姓要我做公主的伴讀。
說是伴讀……我看了眼年紀尚小的公主,大約懂了皇後的意思。
我回去了,十分沉重地宣布了這個消息。
我娘撓頭:「啊?薇薇去一趟皇宮就有編制了?」
我爹也撓頭。
他們面面相覷,娘悄悄問:「薇薇,這個編制有什麼公章文書嗎?有沒有公示啊?」
直到聖旨下來,我真的成了夫人圈裡唯一有編制的女兒。
娘成了人人豔羨的對象。
我早就忘記了自己在宮裡幹了啥,心裡又想了啥,矜持地裝了一下:「我早說了,我要讓娘也有的炫耀。」
娘在宴會上華麗蛻變,她美滋滋:「我終於懂了媽媽炫耀自己的漂亮姑娘是什麼感覺。」
也有壞處,太多夫人悄悄瞅她。
我娘臉皮薄——據她所說是臉皮薄,一時之間騰不出手去撥盤子裡的糕點。
有夫人嫋娜走來:「李夫人,你……」
娘羞澀:「你怎麼知道我女兒是皇後欽點的公主伴讀?」
別的夫人:「……」
誰問你了!
14
進宮後,我發現公主和我想象裡的高傲不同,她心思單純,一門心思隻愛繡小花。
皇後娘娘一個人幹翻整個後宮,哪知道唯一的女兒卻一點都不像她,毫無心機。
我認命的什麼都教,都陪著她。
我已經不算伴讀了,皇後的本意,或許就是讓公主跟著我,免遭烏煙瘴氣的沾染和有心人的迫害,順便養養性子。
此刻,公主捧著臉蛋看我:「芙薇姐姐,你為什麼什麼都會呀?」
我:「因為我母親什麼都會。」
公主:「為什麼你母親什麼都會呀?」
我:「因為我母親……」
我卡殼。
我娘琴棋書畫樣樣不會,晝夜顛倒胡吃海塞。
我換了個說法:「殿下,因為臣女的母親不是一般人。」
公主似懂非懂,很快又纏著我玩繡花。
教授公主課業的夫子也很滿意。
「公主殿下有了伴讀,倒是沉穩不少。」
公主很乖。
我承諾,隻要你乖乖上課背書,我就給你講我娘講過的故事,和上京所有故事都不一樣的故事。
別提公主,小時候我娘拿這個誘惑我,我從來沒有成功逃過誘惑。
後來公主抗議:「芙薇姐姐,為什麼這個故事裡的人不能在一起呢?」
這篇故事裡,青梅竹馬的男女主角度過美好的童年分道揚鑣,各自尋求各自的生活,一個在天涯一個在海角,再也未曾謀面。
現在想想,娘真狠心,我那麼小一個土豆丁的時候,娘就講了這種讓一個土豆丁痛哭流涕的故事。
我哭了三天三夜,問娘,他們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娘冷酷微笑:「不能喔。」
我又哇的一聲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