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剛見面那會兒,邵華池神使鬼差地盯著此人的手臂移不開視線,邵華池覺得這樣太可笑。之後還因為一念之差而答應讓商隊跟著,衝動的舉動,已經五年沒有出現了,對嚴以律己的他來說是非常糟糕的決定,他曾告訴自己曾經的邵華池已經死了,現在的這個不會再那麼渾渾噩噩過日子了。
“是,白日您救了我,謝謝您出手相救。”傅辰眼睛就一直向下看,堅決不與主帥對視。
邵華池笑了,風華絕代,輕薄的衣物披在身上,狹長的眼尾勾勒出他淡淡的妖氣,頭發卻是月華般的寡淡,聲音很冷淡,“你在發抖,我很可怕嗎?”
“沒有,小人從來沒見過您這樣的大人物,不知道怎麼才能算有禮數來表達自己的謝意。”
“無事,舉手之勞罷了。”邵華池從傅辰進來後,就沒停止過緊皺的眉頭,哪怕是笑著也是不鬱的,他在仔細觀察此人的一舉一動,這人低頭的模樣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和那人不同,他記得傅辰所有的動作,哪怕一個低頭的角度都在這五年來回滾過無數遍,不會記錯。如果是傅辰,會完完整整非常有規矩得鞠一個直角,他是宮裡頭規矩最好的那幾個人之一,所有章程恐怕沒人比傅辰還清楚,眼前人卻隻是鞠一個不算正式的禮,看上去還有點不習慣的僵硬,生澀之極。
等等,他為何會把這樣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處處拿著和那人如何比,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連提鞋都不配,把任何人去和那人比較,都是侮辱。
邵華池一驚,險些打翻手上的茶盞,移開了視線,不疾不徐道,“換了其他人,我也會救。”
所以別太自以為是,你隻是我順手救的。
沉寂蔓延,對方都這麼說了,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傅辰覺得應該也差不多表明態度了,那麼今日任務也算完成了,“那麼小人就告辭了。”
看著這人毫不猶豫地轉身,甚至沒有一點點遲疑。
邵華池胸口像是忽然被一口巨石壓制,聲音又冷了幾度,“這就是你道謝的誠意?”
這句話就好像在舌尖上,滾了滾,才不緊不慢地吐出來,任誰都聽得出來主位上的人是不滿的。
那不然呢,你自己也說是順便,別人也會救,那我還留下來等你趕出去嗎?
傅辰覺得自己沒有感覺錯誤,邵華池的確非常不待見他,那種反感很真實,猶豫說道:“但……我沒什麼擅長,身上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回饋給殿下,不知道該怎麼回報殿下。”
邵華池陰晴不定地看著面前的人,無名的沉悶將冰冷的容顏溫度降至最低點,那如火似冰的視線緊緊盯著眼前人,似乎要盯出個洞來,他沒見過這樣不知道變通的商人,商人該是最會看顏色的也很會討巧,看他這樣一般不都會想著法子來討好,說些逗趣的話兒。眼前人卻非常不識抬舉,看著倒像是要繞著自己走,和那人一樣,最早的時候那人也這樣避他如蛇蠍。
繞著也就繞著,和他何必在乎一個商賈之流想什麼,讓人退下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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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西北部地區有五年,每年都會有一段時間在這些地方走動,碰到的人在知道他身份後,多是敬畏或是討好,也有像之前堯綠那樣毛遂自薦要伺候自己的。
既然這個王大那麼識趣沒來討人嫌,那麼就讓他走吧,難不成他堂堂王爺,還要扒著個低下的商賈嗎。
“你走吧。”當視線落到那隻黑乎乎隻看著面前地面的腦袋,那人已經轉身的背影,那人的背影高大颀長,看著瘦卻能隱隱感覺到身下充滿爆發力的肌肉,第一次見面時他就發現這是個練家子,身材很好。
傅辰行了個蹩腳的禮儀,正要往外走,邵華池目光一沉。
押著杯沿的手指微微動了下,黑漆漆的眼睛好像沉澱著什麼,心中隱隱騷動,他想要證明什麼,讓那種該死的又莫名其妙的感覺再也不能來打擾他的判斷。
有什麼在這五年間,緩緩發酵,原是不痛不痒的,卻慢慢深入骨髓,出乎意料地開口,“出去前,把你頭上的黑巾摘下來。”
傅辰現在還包著頭巾,隻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在外,在沙漠裡這樣的裝扮再正常不過,是阻擋風沙和烈日的,並不奇怪。
“殿下,我長得不堪入目……”正要踏出營帳,還有最後一步,被喊住了。
傅辰眼皮一跳,轉身道,聽不明白邵華池是什麼意思,難道被看出來了?
不,不可能,他已經和“傅辰”完全不同了。
隻聽邵華池不輕不重地呵呵了一聲,拒絕了,拒絕了才可疑。摩挲著手上的扳指,這是晉成帝賜給他的,一般皇帝和受寵的親王才會有,這也是邵華池的身份標識,他是唯一被賜下玉扳指的親王。
他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身高和傅辰相差不多,整個帳篷並不大,但是那窒息的氣氛卻越來越緊繃。
傅辰覺得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卻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平靜的心跳也亂了幾拍。
他沉默著,是另一種形式的拒絕。
垂下的視線中,出現了一雙精致繡紋的靴子,那人一步步逼近,站在與傅辰平視的地方,淡淡的說,“是需要我親自動手嗎?”
這是半威脅,邵華池還真幹得出直接扯開他身上頭巾的事,他骨子裡還帶著一絲曾經的影子,哪怕很淡。
見過太多的赝品,他早沒了耐心,也不願屈尊維持形象,懷疑了就要徹查,是他一直慣做的。
那話語在他頭頂上方緩緩響起,傅辰閉上了眼,過了好一會,也沒動靜。
邵華池也不催促,好像在等傅辰自己做決定,傅辰緩聲道:“小人自己來。”
當傅辰露出黑布下,那滿是痘印和坑坑窪窪的臉時,邵華池卻沒有動作。
他的目光越發犀利,似乎隻要靠近這個人他就會變得有些不像自己。
邵華池緩緩貼近他,傅辰驚得退後,卻被邵華池倏然抓住肩膀,語帶威脅,“別動,我能對你做什麼,有何好緊張的?怕我殺了你?”
傅辰目中厲色一閃,在衣袖遮掩下的拳頭卻是緩緩收緊,面上又害怕又是敬畏。
兩人的呼吸間都好似能聞到對方的氣息,皮膚產生了顫慄的雞皮疙瘩,所有毛孔都忍不住張開。邵華池看的很仔細,臉上的一分一毫,如果有易容就不可能毫無破綻,他的表情很嚴肅,沒任何旖旎的心思。
在臉上沒發現任何東西,這就是個發育期營養太好,漲了逗逗的富家少爺。
他到底想證明什麼?
邵華池克制著自己不穩的情緒,又一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原本刻意忽視,現在不得不正視的,在接近後那雙清澈的目光,那是永恆不變的一種氣息,邵華池感覺好像抓到了什麼蛛絲馬跡。在面前青年想要逃跑的時候,忽得產生了那人又要離開的錯覺,帶了一絲慌亂,緊緊箍住對方的腰部,兩人貼得極近,“我說過別動,我不會對你做什麼,你一個大男人我能圖你什麼。”
“您這樣的行為,實在讓人無法舒坦,請放開。”
“等等,再等等…”邵華池稍許急躁,語氣也盡可能平和,他知道自己想抓住剛才那一絲感覺,這是五年尋找的第一次,如何肯放過。
傅辰卻開始要耍脫邵華池,邵華池一陣錯愕後,幾乎本能的一手擱在傅辰的脖子上,隨時都能掐死人的舉動,暗含另一種強硬威脅,如果獵物足夠強大,那麼必須採取這樣的手段。
傅辰殺氣湧現,聲音也倏然變了,重復道:“殿下,放開我。”你別逼我。
冷靜……不要和瘋子計較。
邵華池卻充耳不聞,他很嚴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急迫地想抓住什麼。
又看向傅辰耳朵,那人耳朵後方有一顆小小的黑痣,沒有?繼續找,還有記得傅家人和他說過,傅辰小時候為了搶吃的,後腦勺上有一個刀疤的,邵華池摸了上去,如果是易容,不可能連凹凸不平的疤痕也一起易了,而且除了傅辰的家人沒人知道傅辰有這個傷。
所以……
邵華池緩緩伸著手,觸碰到青年的後腦勺。
這簡單的觸碰,就好似有什麼電流,從接觸的地方蔓延。
傅辰殺氣更盛,幾乎維持不了表面的神態,“殿下!”
沒有?怎麼可能!
邵華池心中翻湧著不可置信,證明了不是,他應該可以死心了,可以把這個商隊徹底扔下了,算是件好事。
剛才不就這麼想的嗎?他不應該再失態了,一次就夠了,難道要做個讓自己鄙視唾棄的人嗎?
今天出格的行為到此為止,他不該如此毫無理智下去,揪著個完全不同的人發神經,是瘋了吧。
他的手在虛空中握了握,稍顯迷茫地望著傅辰的眼,眼神中那一絲他剛才感受到的熟悉的清澈視線已經蕩然無存,心好似被挖了一塊,空落落的令人無措。
“您要是再不放開,就別怪小人了。”傅辰猛地一記手刀,卻被早在戰場上磨練多年的邵華池反射性擋住,他緊緊抓住傅辰的手腕,另一隻手猛地掐緊傅辰的脖子,傅辰一下子呼吸不過來。
“這才是你的本性吧。”邵華池回過神,努力忽略心中的感覺,危險地一眯眼,“裝得挺好的。”
傅辰眼中的怒火更盛,表情卻顯得格外冷靜,“任誰被您這樣靠近,都會生氣,哪怕您是瑞王爺,但小人隻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商人。”
“沒見過世面的商人,可不會像你這般膽大包天。既然你也知道我是瑞王,那麼就清楚我有很多特權,比如你剛才襲擊皇族的罪責,就可以讓你出門就被我的親衛砍殺。”邵華池本就有些煩躁和失落,被傅辰眼中的諷刺刺中心窩,也有些怒意。
在怒意下最詭異的要屬這種對視的感覺,熱血沸騰的味道,邵華池心跳快了幾拍。
熟悉又陌生,猶如罂粟般,這感覺又來了,兩次了,都是這人帶來的!
熱血沸騰過,就是火熱過後的極端冰冷,他在這五年嘗過一次次從雲端到谷底的感覺,一次次的失望以及……絕望。
本來已經寂靜的心,今日就好像被下了個火星子,火苗燃燒。
他告訴自己,再試試吧,也不過再傻一次。
他眼底迷茫散去,漸漸凝聚成冷酷光芒,就好像面前的人是他準備下一刻就撕咬的餐點,這是這些年的習慣,每一次找錯人他都會想徹底毀了這些赝品,隻是理智阻止了他。看著傅辰白皙的脖子,上面還在跳動的青白色血管,透明得好像被撕下的蝶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