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換做其他人來,鐵定瞠目結舌,直想喝個酒,還他娘的有這麼多講究?


  “具體要回請他什麼酒,就得大人您自己選嘍,”巫羅輕聲道,“您想想您是想在什麼地方請他喝酒,覺得他會喜歡什麼酒……別人說的是不準的,您自己的感覺才是準的。”


  他又有句話沒說。


  其實選什麼酒都是對的,隻要對方其實也對你有意思。


  反過來也一樣,要是對方對你什麼意思都沒有,那選什麼都是錯的。


  師巫洛沉默地點頭,他看著排開的一壇壇酒,不知道在想什麼。


  篤篤篤。


  一名胡長及地,背駝如峰的老頭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祭壇。


  巫羅跟他打招呼“嘿,鹹老鬼,你這胡子還沒被你孫女扯光啊?”


  巫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畢恭畢敬地朝師巫洛行了一個禮:“大人,藥放好了。”


  師巫洛點點頭,收起酒獨自走下祭壇。


  “嘖。”


  瞅著師巫洛背影消失在古木之間,巫羅砸吧了一下煙鬥,搖了搖頭。


  “讓他主動去治傷可真不容易。”


  “你跟他說什麼了?”巫鹹打袖子裡摸出根煙鬥,也抽了起來,“這麼管用?”


  以前師巫洛每次離開南疆,回來的時候,不管傷得是輕還是重,都沒見他理睬過。雖然過段時間,靠著實力高,傷也就好了,但總這樣也不是個事啊。隻是,族裡一幹人勸是不管用的,強行把人押去治吧……且不說敢不敢,單就打也沒人打得過,隻能幹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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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此最氣憤的,莫過於巫鹹了。


  他是族裡最精通醫術的人。


  上次開完祭壇後,師巫洛破天荒地願意處理一下傷。巫鹹馬不停蹄地熬了一堆草藥,一副勢必借這個機會把首巫大人身上的沉疴舊疾一起解決的架勢。結果藥還沒熬好,師巫洛一句解釋都沒有,就直接又回到祭壇,強行啟動秘法。


  而且比上次還誇張。


  上次隻是靈識親自,這次他直接壓下傷,分魂過去了。


  原本隻是重傷,等秘法結束返魂回來,簡直就跟半隻腳踏進棺材沒兩樣了。巫鹹氣得差點直接背過氣去,火急火燎地重新熬藥………怕他又半路走掉,這次藥熬好了,巫鹹立刻親自過來催。


  好在這次師巫洛沒有再匆匆離開,而是真的過去了。


  “我說的管什麼用?”巫羅嗤笑,煙鬥磕在石面,磕出點火星來,“是那位要他好好活著吧。”


  “我想也是。”巫鹹捋須,“……那首巫大人剛剛擺一堆酒做什麼?”


  巫羅隨口把剛才的事說了遍。


  巫鹹一拍大腿:“問你該請什麼酒?”


  “這不挺好的,”巫羅說,“至少開始像個活人了,你這麼吃驚幹什麼?”


  “不不不,”巫鹹擺手,“我是說,他居然問你。”


  巫羅一皺眉:“鹹老鬼,你什麼意思?”


  “你這種打光棍到現在的家伙,能懂個屁,”巫鹹臉都快扭曲了,“見鬼,他要是真信了你亂七八糟出的餿主意,那還不完了!你給我滾去掛樹枝謝罪吧!!”


  巫羅勃然大怒。


  “胡扯!當年族裡最受歡迎的可是我!你那時候連隻母豬都懶得理你。”“老子孫女都嫁了,你到現在還是老光棍。”


  “混賬,那是因為我專情。”


  巫鹹冷笑:“光棍。”


  “……”


  巫羅語塞。


  …………………………


  師巫洛把自己沉進藥池裡。


  他雙手交叉,靜靜地仰望池子頂部的鍾乳巖,清而冷的水從如倒立生長的石筍尖滴落,落在水面,發出清脆的嘀嗒聲,仿佛在計數時間。


  嘀嗒。


  嘀嗒。


  在師巫洛心底,一直有一個計時的水漏,裡面的水一直在往下落,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其實什麼都沒有在看。


  他隻是在數著時間的步伐。


  一天一天,積成一月,一月一月,積成一年。


  年年歲歲,永無止境。


  在之前,那個漏鬥裡水滴落的速度是那麼慢,慢到每一滴都像穿過很遠很長的距離。但某一天之後,它又在某一些時候,忽然落得那麼快,快得讓人手足無措。


  比如在鱬城。


  強行激發秘術的結果就是若木靈傀一寸一寸地破碎。


  他忍不住緊緊抓住仇薄燈的手,明明知道之後還能再見面,可還是覺得舍不得……見到那個人的時候,水漏的嘀嗒聲,就快得讓人恐懼,讓人想將它凍住,好叫時間就那麼停下來,不再流走。


  每一瞬都像偷來的夢。


  略微炙熱的藥水滾過傷口,細微疼痛的同時讓人昏昏欲睡。


  師巫洛閉上眼,讓意識漸漸地沉進黑暗。


  曾幾何時,入夢是他最恐懼的事。


  一旦沉進夢裡,就會看到那道從天空墜落的鮮紅身影。他一次又一次,拼盡一切地想要伸出手去,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做不到。但他又如此渴望入夢,因為隻有在夢裡,才能見到那個人。


  “我會接住你。”


  在徹底陷進黑暗之前,師巫洛輕聲說。


  對自己,對另一個人。


  ………………………………


  仇薄燈下巴枕在胳膊上,空著的一手拿著折扇懶洋洋地敲著桌面。


  陸淨覺得吵,抗議了幾次,仇薄燈都隻做沒聽到——他討厭死沉沉的安靜,一個人待著的時候,隻要沒睡著,就一定要折騰出點什麼動靜。上輩子,黃金友律下,仇大少爺一個朋友都沒有,就算這樣,他指揮跟班狗腿,都要指揮出一片喧哗。


  要前擁後簇,要熱熱鬧鬧。


  還要什麼呢?


  仇薄燈轉過頭去,一言不發地望著飛舟外的流雲。


  若木靈偶碎了之後,袖子裡驟然一空,空得讓人不自在。


  真奇怪,明明把那麼一個小木偶掛在袖子裡,也就是這幾天才有的事,按道理還遠遠沒到養成習慣的時間。


  流雲的顏色漸漸地變成了瑰紅。


  仇薄燈的手指停頓了一下,他想起鱬城日出的那一天……金日高懸,雨幕連綿,鱬魚在他們身邊輕緩地遊曳,那個人扣住他的手指一直在輕微地顫抖著。一開始,他以為那個人是在緊張,後來發現不對。


  不是在緊張。


  是在若無其事地忍耐疼痛。


  什麼樣的疼痛會讓師巫洛那樣的人都克制不住指尖的顫抖?又是為什麼疼到那種地步也沒有離開鱬城?他蠢麼?


  簡直愚不可及。


  “回你的南疆去。”


  他掙開與自己相扣的手,自顧自地轉身,踏著積水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記得,你欠我一次酒。”


  “好。”


  背後傳來的答應聲很輕。


  那時候,仇薄燈心裡是有點想回頭看一眼的,可事實上他頭也不回。還能是怎麼樣呢?秘法解除時,所有虛虛實實的相要麼像水墨一樣淡去,要麼像億萬光點般碎去……不論是哪一種,他都很討厭。


  他討厭離別。


  所以他從不送別。


  隻要沒有親眼目睹,就永不離別。


  “我要去漆吳。”


  他最後說了這麼一句,隻是……某個人真的能理解他什麼意思嗎?


  仇薄燈有點不確定。


  “诶?晚霞真好看啊。”陸淨順著仇薄燈目光看了一眼,贊嘆道。


  “晚霞?”一邊癱著的左月生敏銳地捕捉到什麼,彈了起來,往窗戶一瞅,馬上興奮地喊起來,“到了到了!漆吳山到了!艹!我們運氣真好,時間真趕巧!”


  說話間,天雪舟開始緩緩下降,天空也在迅速變幻著,像巖漿傾倒,紅與金的顏料碰撞調和,蒼穹成為了一片最瑰麗的畫布。緊接著,就是炙熱的風和一重蓋過一重的潮聲,即使在飛舟裡都能感受到風的熱熱烈烈和潮的浩浩蕩蕩。


  左月生興奮地大呼小叫起來,上蹿下跳地揮舞著手臂:


  “快快快!都趕緊準備準備!”


  “一會就能看到金烏載日了!”


  “金烏快要到了!”


第45章 金烏載日


  藥谷處內陸, 離海甚遠,陸淨打娘胎裡出來, 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海,一時間心潮滂湃,張口欲作詩。不料,嘴巴剛張開,一口炙熱的風就直接穿過咽喉,貫進五髒六肺。


  風從天空壓下來!


  仇薄燈從未聽過那麼驚心動魄的鼓翼,一起一落間千萬裡的海水被排向左右, 浪潮拋卷向蒼穹,騰成高牆後轟然砸落,來不及碎成飛雪,就化作一片茫茫蒸汽。唳鳴響徹天地, 伴著金鐵長鎖被扯動的聲音。


  他抬起頭。


  熔金印進仇薄燈的瞳孔……左月生在枎城說過的話回響在耳邊,他說, 它翼長三千丈!他沒有吹牛,沒有誇大!從所有人頭上飛過的,的的確確是那樣一隻翼長三千丈的遮天巨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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