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世上再無張揚至此的舞者,也再無燦然至此的舞蹈。


  俯仰往來,綽約時如靜月花開,睥睨時如熾火澎湃。起伏舒卷,漫緩如羅衣沉潭,急節如瑰雲沒日。


  一問便是一萬年,一眼便是一萬言。


  觀者隻一人。


  師巫洛站在船上,那麼多的悲傷那麼多的憤怒在他的胸中翻湧,像萬千的赤火,也像萬千的鋒仞。他泫然欲泣,不能言語,怕一開口就湧出那些不該說的話,不能行動,怕一抬手就要把人死死地捆在懷裡,不論如何都再不松開。


  管它瘴月幾何,管它群星幾多。


  他隻要他好好的。


  “醉歸何處?”


  仇薄燈的歌聲漸輕漸渺,廣袖簌簌而落,他靜靜地站在月影正中間,目光那麼地迷茫,瞳孔那麼地空曠。歌聲已經低如呢喃。


  紅衣立白月。


  “何處……”


  葬骨?


  他沒有問完。


  仇薄燈向後仰倒在如冰如鏡的海面,十指被人緊緊地扣住了。扣住他手的人,右腕上扣著一枚與他左腕一模一樣的夔龍镯,兩枚暗金的镯子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微冷泛寒的唇覆了上來。


  微冷的與熾熱的。


  玄黑的與朱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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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倉皇而笨拙,癲狂而青澀,紅衣與黑袖融在一起,他們的呼吸揉在一起。身下是明月,身上還是明月,他們像在海面,像在水線,像在天邊,像在月間。


  “阿洛。”


  仇薄燈呢喃。


  他真的醉了,醉後的他才是真的。


  “你要接住我。”


  我一直在下墜,你能不能接住我?


第52章 繞腕雙跳脫


  “接住了。”


  仇薄燈仰起頭, 深黑的瞳孔印出撐起身的師巫洛。他銀灰色的眼睛像冰湖,能把人影清清楚楚地倒影出來。白月高懸在他背後, 年輕男子的身體消瘦而不單薄,投下的陰影能將人整個地籠罩。


  籠住,接住,抓住。


  “就這麼說好了。”


  仇薄燈笑起來,笑得渾身亂顫,衣襟半散,紅衣簇著新雪般的肩頭, 一節鎖骨沁滿冷汗。


  “別騙我。”


  師巫洛一把拉起他,將人死死按進懷裡。


  仇薄燈在他懷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渾身顫慄,顫慄裡每一節骨頭每一塊血肉都在泛起讓人發瘋的疼意。


  疼得越狠, 他笑得越瘋。


  黑潮衝天而起。


  源源不斷的黑霧從仇薄燈的衣上湧出,無數厲鬼無數怨毒無數不甘衝破了禁錮它們的皮囊, 狂笑狂嚎。它們衝出月影的束縛,原先還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滄溟剎那沸騰,風吼海嘯, 怒濤化作惡鬼, 倒卷向天空的明月。


  修羅地獄般的景象裡, 隻有師巫洛與仇薄燈待的這一小片海面是靜的。


  這種靜岌岌可危。


  仇薄燈一口咬在師巫洛的肩上。


  他咬得又兇又恨, 牙齒透過衣衫,咬進血肉。衣下的肌肉勁瘦結實, 堵住了幾乎要湧出口的絕望呼喊:


  愛我啊!


  救我。


  師巫洛一手橫過他的後背, 把人壓得更緊, 更密不可分,騰出右手重新抓住他又冷又硬的左手。仇薄燈的手攥得關節森然發白, 血從指縫裡滲出來。師巫洛用力分開,將自己的手指與他的手指相扣,指節烙著指節,皮肉碾著皮肉,不留餘隙。


  仇薄燈沒有一絲血色的手指蜷縮,在他手背上留下長長的血痕。


  咔嚓咔嚓。


  一連串密集的金屬細鱗碰撞聲,兩人手腕上的夔龍镯活了過來。夔龍伸展身體,師巫洛腕上的咬住仇薄燈腕上的。兩組夔龍交錯,如一條扭曲銜尾的長蛇,將兩人的手腕鎖在一起,密不可分。


  仇薄燈束發的繩斷了。


  黑發如瀑,漫過他素雪般的肌膚。他的衣服散了,露出小半冰瓷般的後背,紅襟斜滾過他線條伶仃的肩胛骨,仿佛死在破繭一刻的白蝶,蝶翼上流著血。散下來的黑發覆蓋過雪與血,垂到靜默的蒼白月影上。


  兩個人半跪在海月中。


  月影隨時會破碎,周圍的驚濤駭浪隨時會吞沒他們,他們隨時會一起沉到那無日也無夜的海底。


  …………………………


  海浪拍擊黑石,破碎成白色水花。


  呼——呼——


  潮聲裡,有人光著膀子,用力拉風箱,空氣被壓進爐腹裡,鼓起一丈多高的火,把小破木屋的屋頂“呼啦”地燒了一大塊。


  “好了沒?不就是補個劍刃嗎?怎麼還磨磨蹭蹭的。”


  君長唯晃了晃空了的大葫蘆,連聲催促。


  “催催催,趕著去死啊!”


  拉風箱的小老頭一松手,轉過身惡狠狠地瞪他。


  “你當初同時打一百把刀一百把劍也就三兩下子的功夫,怎麼在海邊窩了個千把年,就退步到連風箱都拉不動的地步?”君長唯蹲在窗棂上,“真成把老骨頭了?那我看你進棺材可要比我早。”


  “呸!”小老頭氣不打一處來,“太一劍是那種破銅爛鐵能比的?你有功夫說風涼話,沒功夫過來幫我?”


  “沒辦法啊。”君長唯誠懇地說,“按你外邊掛的牌子,我也就隻配蹲這裡了。”


  小老頭氣呼呼地瞪他:“我現在就去把牌子摘了。”


  “不用了。”君長唯在兩邊的袖子裡掏了掏,掏出塊破破爛爛的木牌丟給他,“喏,我怕風大把它刮沒了,幫你帶進來了。”


  小老頭吃人似的瞪他,沒接。


  木牌掉在地上,鐵爐的火光照出上面的字,筆劃橫長豎利,極其兇狠殺氣騰騰,寫的是:


  太乙與狗不得入內。


  “你們太乙的人,都這麼不要臉嗎?”


  君長唯放下大葫蘆,跳下窗,兩步到了風箱邊,撸起破破爛爛的麻衣:“怎麼弄?”


  “這邊,拉住這個。停停停——別太用力,這可是龍筋擰的繩,扯斷了你把刀當了都賠不起!”


  君長唯凜然一懼,下手立刻輕了起來。


  “風這麼小,你是給你娘打扇子啊!”小老頭踩在鐵爐前的木箱子上,“沒吃飯嗎?這麼慢?再快點快點,你行不行啊!”


  君長唯臉一黑,忍辱負重地被他指手畫腳。


  過了一會,君長唯摸到了節奏,小老頭馬馬虎虎地算他過關了,開始踩著箱子在鐵匠臺上忙忙碌碌,不知道在搗鼓什麼東西。君長唯邊鼓風,邊張望,看到他揮舞著金青石打的小錘,在寒鐵打的砧上把一塊又一塊不知名的礦石錘成粉末。


  “你們天工府真他娘的有錢。”


  窮到酒都隻能喝最此等的君長唯沉默了老半天,酸溜溜地說。


  “再有錢也頂不住多來兩個你這種死乞白賴,”小老頭一錘子砸開一塊隕鐵,力氣之兇狠讓君長唯縮了縮腦袋,“格老子的,加上打金錯刀的錢,你欠我二十三萬兩黃金,什麼時候還?”


  “有錢就還,有錢就還。”


  君長唯熟練地敷衍。


  “等你死了,老子就把你的刀骨抽了抵賬。”小老頭冷笑一聲,陰惻惻地說。


  “行。”君長唯大喜過望,生怕他反悔似的,“趕明兒我收個徒弟,等我死了,就託他把骨頭送過來。除了刀骨你還要什麼?你看琵琶骨怎麼樣?一根算你一萬兩,你一會劍修好後,再給我打個劍匣,要用萬年的天青松,實在不行若木也可以。”


  小老頭傻了。


  “你看看還要哪塊骨頭,我看中了個徒弟,還沒收,尋思著得給他把刀當師徒禮。你再幫我打把刀,以後能重煉新鑄的那種……”“我要你的天靈蓋!”小老頭打斷他,大聲說,“拿來當夜壺,天天往裡頭滋泡尿!”


  “好說好說,”君長唯滿口答應,“記得把我徒弟的刀打得帥一點,毛頭小子就喜歡這個。”


  小老頭瞠目結舌。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故人誠不欺我也。


  “滾滾滾,”小老頭灰頭土臉,一敗塗地,“你那幾塊破骨頭誰愛要誰要去,老子見了就煩。老子算是明白了,你根本就沒有臉!”


  君長唯不以為恥。


  臉是什麼?能抵債嗎?能抵就是好東西,不能誰愛要誰要。


  “下次我要把窗也釘死。”小老頭氣哼哼地將配好的粉末抖進一個小簸箕裡,走到鐵爐前,“停一下。”


  君長唯松開手。


  爐火一靜,小老頭把粉末一股腦兒地倒進鐵爐裡,然後“啪”地一聲把鐵爐爐腹的門重重關上。幾乎是在粉末倒進去的瞬間,爆炸般的巨響就在鐵爐裡滾動起來了。小老頭低聲念了一長串又急又快的口訣,大喝一聲雙掌按在鐵爐上。


  冰霜閃電般向上蹿,轉瞬間將整個鐵爐封住。


  “愣著幹嘛!過來幫忙啊!”


  小老頭扭頭衝一旁的君長唯大喊。


  “老子修為不夠!你是想看我力竭而亡嗎?!”


  “你扔了什麼東西進去!”君長唯一步跨到小老頭身邊,一掌拍在他後背上,將靈氣源源不斷地輸了過去,“你是想炸了整個爐子嗎?”


  “跟你這種五金科一百年沒過的家伙說了也是白說!”口口聲聲力竭而亡的小老頭聲如洪鍾地嘲諷他,“你當太一劍是能用凡鐵補的嗎?!這可是天授之劍!你想用凡鐵補也行!上面的銘文補不好別怪我!”


  “別拿開銘文玩笑!”


  說話間,地動山搖般的震動傳來,鐵爐中傳出一聲極其尖銳,極其陰冷的嘯鳴。小老頭與君長唯幾乎是同一時間被巨大的力道衝得一前一後倒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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