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骡老爹敲著破銅鑼,吆喝著,催促大家起來,該準備繼續趕路了。在銅鑼聲裡,馬車的車簾一個又一個地掀開,女人們開始整理東西,孩子們則揉著眼睛跳下來,幫大人把東西搬上馬車。


  駐扎地的末端。


  一隻纖長的手掀開車窗窗簾,陽光裡露出的臉龐,肌膚白得近乎透明,但車簾很快又被放下下去,那張秾麗頹靡的臉一晃而過。


  “這麼早。”


  仇薄燈不大高興,抱著枕頭,把自己埋進煙羅衾裡。


  師巫洛披上黑衫,見他不想起來,就幫他把被子蓋好一些。仇薄燈自枕頭裡抬首,黑發順著脖頸滑落,鎖骨上昨夜的紅痕還沒淡去,隱約可見。師巫洛頓了頓,伸手替他把一縷垂到臉頰邊的頭發別到耳後。


  仇薄燈抱著枕頭看他。


  “不用起來。”


  師巫洛手按在車廂的橫木上,俯身親他。


  “算了,我想看看朝露。”


  仇薄燈忽然又高興起來,不過等到他掀開錦衾,看見胡亂堆在厚毯上的雪裳羅裙,眉頭還是忍不住皺了皺。


  “這衣服真麻煩……”


第91章 陪伴


  車廂不算狹仄, 但畢竟空間有限。


  師巫洛半跪在厚毯上,替仇薄燈將雪裳攏好後, 找到裳衣內側的細帶,試了兩次,打出了一個漂亮的結。除了隱藏在衣內的系帶外,上裳前襟處還有九對盤扣,都由細如藕絲的寒蠶繭絞成梅花狀攀腳,側綴明珠作扭結。


  為了扣上珠扣,師巫洛將領口攏緊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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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指擦過咽喉, 仇薄燈微微仰首,方便師巫洛扣好衣襟最上面的盤扣。


  淡青衣襟束縛過脖頸,動脈在指腹下輕輕跳動,脆弱的咽喉全然信任地交付到另一個人的手中。師巫洛扣好盤扣, 松開手指,採自燭南的珍珠盛在梅花盤託上, 蓋住了少年不算太明顯的喉結。


  剛要繼續扣第二對盤扣,師巫洛的手指忽然頓了一下。


  “怎麼?”


  仇薄燈低頭看他。


  師巫洛撥開他垂在耳邊的一縷頭發,微冷的指尖碰了碰脖頸側的一小片肌膚, 抬眼看他:“留下了。”


  “……怎麼還沒消?”


  仇薄燈抱怨。


  這家伙昨天是真有些過分了。


  師巫洛不說話。


  “算了, 遮一下就好了, ”仇薄燈也沒真的多在意, 略帶點揶揄,拖長尾音, “反正……千金小姐跟一個窮小子出現在這種鬼地方, 也沒誰會覺得是清白的。”


  “不窮。”


  師巫洛輕輕糾正。


  他替仇薄燈將剩下的盤扣一一認真扣好, 將落在一邊的緋紋羅裙撿了起來,理了理上面的褶皺。仇薄燈懶散地配合起身。


  片刻, 他就有些後悔了。


  他過於敏感,平時手腕被輕輕一捏,都能留下紅痕,偏生腰又格外細,絹帶要多纏上一圈才能束緊。師巫洛將雪裳收束進羅裙裡時,他還能忍著。等到師巫洛為了將繡金絹帶扎緊,一手握住仇薄燈的腰固定羅裙時,一手將腰帶貼服纏過時……成年男子的虎口緊貼腰側,熟悉的、被掌控住的感覺。


  仇薄燈悶悶地“唔”了一聲。


  師巫洛以為是這條繡金絹帶有什麼問題,便停下來,問他要不要換一條。


  “換你個頭。”


  仇薄燈按住他的肩膀支撐身體,沒好氣。


  “弄疼了?”


  師巫洛又低聲問。


  “……”


  仇薄燈咬了咬唇,沒忍住,報復性扯了扯他的頭發。


  “快點。”


  師巫洛不放心。


  他仔細檢查了下絹帶,確認上面的繡金和嵌玉沒有問題後,才替仇薄燈束住腰帶,扣好玉帶鉤。抬頭看仇薄燈時,隻見天光自窗簾縫隙漏進車廂裡,斜照仇薄燈的臉龐上,映出一細窄而長的亮痕,自齒痕未散的唇掃向新紅的眼角。


  靡顏旖旎。


  師巫洛倉皇移開視線。


  仇薄燈不善地輕哼一聲,一把推開他。


  師巫洛鎮定地起身,取出木梳。


  仇薄燈斜乜這人泛紅的耳尖一眼,懶得拆穿他,把盛放黛青的黑漆紅木盒連同重絳青花皿一同丟給他,算是徹底做了個無微不至伺候的大小姐——雖然,仇大少爺以往的生活奢侈頹靡得,比之千金大小姐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那時他不喜歡旁人近身,一些小事勉強還是會自己動手。而在太乙宗的時候,梳頭,更衣,向來也是由一個靈偶負責。


  “太乙的那個靈偶是你做的?”


  仇薄燈開口。


  太乙宗上下,基本都是刀客劍修,一群習慣以拔刀出劍解決問題的家伙,怎麼看都不像心靈手巧到能制作靈偶的地步。就算太乙專門為供小祖宗,花重金買了一個,刻偶注靈的法子,整個十二洲都找不出六個人。


  哪來那麼巧合,太乙買的那靈偶剛好就刀工與師巫洛送過的那個相差無幾?


  “嗯。”


  果然……


  仇薄燈手指慢慢地劃過暖塌邊沿的繡紋。


  他輕輕地閉了閉眼。


  重病昏沉時,彌漫空中的清凌凌草藥味,冬日第一天,永遠輕輕拂過他臉龐的初雪,太乙孤峰上,慢慢梳過長發的木齒……過往的那些年,有人始終陪在他身邊,以沉默,以細微,以無處不在的不可見不可尋。


  “為什麼不敢見我?”


  仇薄燈安靜片刻,忽然問。


  木梳定格了一瞬間,才又慢慢往下。


  怕一見就忍不住帶走你,怕一見就前功盡棄了,怕一見就壓不住心中翻湧的陰霾,怕最後變成你討厭的模樣……那麼多的話在師巫洛心底滾動。


  然而他什麼都沒說。


  隻沉默地將一支翠羽簪插/進仇薄燈濃密的發髻,略微扶了扶。


  “混蛋。”


  仇薄燈輕輕地罵。


  他拉住師巫洛的衣領,仰頭吻了上去。


  曉霧漫卷,散進車廂。


  靛藍與深碧在微光中迷蒙,翠羽簪幾欲垂落。呼吸落在脖側,成年男子微涼的唇重新覆蓋上昨夜碾磨過的地方。仇薄燈仰起頭,視線落在車廂頂部的枝蔓紋上,忽然又想起枎城細碎的銀葉。


  那一日,天光落在那雙眸色非常淺的眼睛裡,像亙古的雪山,像始終未變的冰湖。


  於是酒約脫口而出。


  ……要記得找我。


  真的一直都在找。


  車簾細絡在清風中搖曳。


  ……………………


  晨時風寒。


  朝暉穿過似有似無的輕霧,將餘炭、馬車、柵欄都鍍上一層淡淡的青白冷光。霧湿鬢發,早起的人們卻未見煩悶,反格外欣喜。


  對於走荒的隊伍來說,最怕一覺醒來,四下灰蒙晦暗,那意味所處的曠野很快就會被黑瘴覆蓋,需要迅速離開。與之相反,若升起的是白霧,則是個好兆頭,表明丘原潔淨,鬼魅還很遙遠,大家還有時間嘮幾句嗑,喝幾口粥,是漫漫跋涉中珍貴的喘息。


  “老爹,接下來走哪?”


  韓二同護送走荒隊的其他修士,在骡老爹的破鑼旁邊蹲成一個圈,灑了細沙的地面用樹枝畫著簡單的地圖。


  “您都看老半天了。”


  “催啥子催?”骡老爹不客氣地罵,一酒囊敲到韓二腦門上,“說多少遍了,走荒可沒得讓你走回頭路的機會,走錯一段路,說不定就要把大伙兒全埋土裡了。”


  韓二揉了揉腦門,不敢再催。


  就像骡老爹說的那樣,在曠野上,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又或者說,十二洲上除了各大仙門主宗所在地和空桑,城與城之間,並不存在真正的“路”。


  並不是因為城池和仙門舍不得出錢出力在曠野上開路,而是因為就算大費周章開出了路,也沒有用。瘴霧在厚土上流轉不定,昭月裡闢出來的五尺道,瘴月裡黑霧中遊走的死魂,保留了生前的習慣,如果有道路,就會循路遊蕩,漸漸地就將路給毀了。來年,瘴月過去,原先開闢出的道路,還會因淤積太多的汙穢晦煞,成了奪命的陷阱。


  久而久之,十二洲上,僅有城池之內的街道胡同,與城池周圍的田間小徑,而無大道通途。想要從一座城池前往另一座城池,隻能在曠野之中艱難跋涉,“走荒”之稱,便是由此得來。


  基本所有走荒隊伍的首領稱為“釋公”,年紀都很大,往往都是在走荒隊裡長大的流浪兒,是十二洲大地上的無根之萍,一生都在曠野上渡過。他們不僅熟悉某一地區的地形,還對這一地區的風向氣候了如指掌。


  走荒者,逐瘴而行。


  唯有經驗最豐富的釋公,才能根據自己的經驗結合原野的微小變化,判斷這一地區接下來的瘴霧流向,從而做出走哪條路,去哪裡的決斷。一旦釋公的判斷出錯,走荒就有陷入濃瘴的風險,而瘴霧越濃,妖物鬼祟越多,折損人手甚至全軍覆沒的可能就越大。


  大多數時候,走荒隊伍要是走錯了,就沒有機會回到原來的地方,就算回去了,那裡也早被瘴霧蓋了。


  因此,十二洲流傳一首民謠,道是: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難回頭。


  東也走,西也走。


  走東走西到墳頭。


  唱的便是走荒的辛酸艱險。


  越是隊伍龐大的走荒隊,隊裡領頭的釋公就越謹慎。骡老爹叼著破煙鬥,一會樹枝在地上畫了幾條線,又動手擦掉,一會又眯著眼睛看看日頭。


  韓二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忍不住又道:“老爹,可您老今兒也想太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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