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不過他也知道憑自己三人的本事,也沒法奢求太多了,一抖衣服上的碎石,開始尋找這坤穴中與仇薄燈氣機相關的事物。


  不渡和尚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便已經舉著明淨子四下檢查。


  忽然,他指著不遠處喊道:“那邊有東西!”


  不渡和尚在喊的時候,自己便已經動身過去了,陸淨和半算子趕到近前,卻見他站在一片廣場上一動不動,像看到了什麼極度不可思議的東西。“和尚?和尚!”


  陸淨喊了他兩聲。


  不渡和尚沒回答,依舊死死地盯地面。


  陸淨快走兩步,才發現原來所謂的“廣場”是由一塊又一塊巨大平石鋪成。這些石頭太過巨大,以至於他們一開始以為這個洞穴空曠無比。那些石頭雖然巨大,但都是破碎的,邊沿的碎痕隱約有些互相吻合,朝上的那面光滑平整,刻有文字,仿佛……仿佛這些石頭曾經是某一塊古碑上的一部分,被削去打碎後,如今又被人找回拼湊了起來。


  陸淨轉念就覺得自己這個聯想,簡直荒誕可笑。


  單就殘片就佔據大半個穴洞,要真有這麼一塊古碑,豈不是要大如山壁?


  ……等等。


  陸淨猛然驚醒。


  十二洲曾經的確就是有這麼一塊奇大無比的碑!那是一塊刻滿天符的古石,它就屹立在蘭洲的泛林中心,史家將從古石上的天符誊抄下來,翻譯成《古石碑記》,將《古石碑記》所記載的歷史稱為“太古”,將古石殘缺的部分所代表的歷史稱為“中古”。


  中古難溯,通史難成。


  是以史家稱十二洲“家家有史,洲無春秋”。


  意識到這點後,陸淨一下子明白了不渡和尚的異樣——坤穴中,與仇薄燈氣機相關的東西,是古石碑記殘缺的部分?是那段撲朔迷離的中古往事?


  他搶步上前,想看石碑殘片都記載了什麼,結果發現上面的文字自己一個也看不懂,扭頭左右一看,半算子反應和他一樣。唯獨不渡和尚怔怔地看著那些石碑,臉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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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本無僧,”不渡和尚念出上面的文字,聲音那麼空洞,仿佛從遠古傳來,“世本無道,世本無儒,世本無士、世本無匠……世本無仙。”


  世本無道,世本無儒,世本無士、世本無匠。


  世本無仙。


  哪怕是陸淨都為之一震,腦中轟隆一片,有如悶雷滾滾。


  修士得大道,便為仙人,十二洲的歷史幾乎就是仙人的歷史。對於仙門出身的陸淨和半算子來說,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這段殘缺的古石碑記的意思分明就是,中古,乃至更早以前的太古,十二洲上不存在修士!


  “……歲遇大厄,神君觀四極未成,四時不忒,厚土瘴迷,瘟疫盛行,眾生難生,遂以道設教,授與賢聖……人登不周山而得道,是以稱之為‘仙’。”不渡和尚扭頭看陸淨和半算子,臉色蒼白,“藥修傑出者常被稱贊為什麼?道者呢?仙門的祖師爺又稱什麼?”


  陸淨和半算子同時後退一步。


  這個問題他們都再清楚不過,藥修的楚翹常稱“醫聖”,道者魁首又稱“道賢”!不論是刀修、劍修,佛、儒、道……都有類似的稱呼!但在更早之前,最早的時候,是仙門的祖師爺被這麼稱呼的!


  “你們記不記得那句話?”不渡和尚聲音沙啞,“神授聖賢以道,聖賢傳道天下,是以我輩修士以護蒼生為己任。”


  陸淨踉跄坐倒在地。怎麼會不記得?


  但凡是個修士就一定知道這句話,這是所有修士的使命!可這句話在十二洲上流傳了千萬年,始終隻是一句仿佛奉天命而行的箴言,所謂的“神”被認為是天道,亦或者曾經的天外天。


  “不是天道,不是天外天,是‘神授聖賢’的神指的隻有一個……”不渡和尚盯著他們,一字一頓,“神君!他就是神君!他就是神君!”


  陸淨和半算子腦海中猛然一震,嗡嗡作響。


  無法言說的死寂充斥在整個石洞中。


  巨大的衝擊同時壓在三個人心頭……不論再怎麼浪蕩,再怎麼紈绔,再怎麼胡鬧,再怎麼離經叛道,仙門始終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潛意識裡,他們始終是以仙門為傲的,可今天這種驕傲忽然就破碎了。


  久久的沉默後,陸淨猛地跳了起來。


  “一定是搞錯了!”陸淨崩潰地大喊,扭頭要朝石道的方向跑去,“他不是神君麼!他不是授道蒼生嗎?!仙門都是從他那裡得道的,怎麼會設陣殺他啊……這不是……不是……”


  “忘恩負義麼。”


  陸淨猛地停下腳步。


  黑暗中亮起第二支火把。


  火光照出一張嫵媚的臉,雙眼狹長,眼尾一抹幽深的藍。


  月母!


  半算子一把抓住陸淨,將他拖回來。不渡和尚扣緊明淨子,一步向前,將他們兩人擋在身後。


  三人同時緊繃肌肉,冷汗涔涔而下。燭南一劫,這個妖豔癲狂的女人給他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們甚至顧不上思考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就被空氣中悄無聲息湧動的致命危機壓迫得喘不過氣。


  月母沒有直接出手。


  她舉高了火把,火光忽然散開,照亮了那片被人運到這裡的古石殘碑。


  “有什麼好驚訝的?”她看向陸淨,吃吃笑起來,“這又不是你們仙門第一次忘恩負義……藥谷是麼?當初不就是你們在夷丘攔的他嗎?”


  “你胡說!”


  陸淨脫口而出。


  “我胡說?”月母輕笑笑,忽將火把向前一拋,把整個山洞一起照亮,她身形驟然消失,又驟然出現在不渡三人面前,“那你們仙門現在這是在幹什麼?”


  “退後!”


  不渡和尚大喊一聲,一把祭起菩提明淨子。


第99章 以一生許你,無病無災


  金光迸濺, 陸淨和半算子耳邊同時洪鍾大震,震得三魂幾散七魄欲飛, 口鼻耳血線長飛。還顧不得定魄穩靈,半算子就一躍而出,騰空去接被月母一記手刀擊退的不渡和尚。不渡和尚面色紫金,撞得他一起倒飛出去,重重砸斷一根老木粗細的石筍。


  錚——


  菩提明淨子跟著一起倒飛回來。


  賜自佛陀的明淨子平素戴在不渡腕上,雖不顯山不露水,細看卻又光芒內蘊, 卻徹底黯淡了下來。


  二人倒退的瞬間,陸淨矮身衝出。


  不渡和尚餘光瞥見,大驚失色:“十一!回來!”


  曾以一己之力在燭南攪風攪雨,逼戰山海閣諸多閣老的月母出手對付他們三個和碾死三隻蝼蟻沒任何區別。這位昔年古神今朝大妖可沒有對小輩留情的習性, 不渡和尚能抗她一掌,一是佛陀親賜的明淨子不負盛名, 二是月母存心試一試這件佛宗秘寶的威能,隻出了三分力。饒是如此,不渡和尚還是被她直接將護體佛光拍出來了。


  陸十一無神物在手, 就他那副弱雞身子骨, 哪裡扛得住這大妖一巴掌?


  陸淨充耳不聞。


  不渡和尚與半算子同時自碎石堆中撲出, 一道去攔, 又同時因胸口的劇痛,一起滾倒在地, 來了個佛道一家——月母拍在不渡和尚身上的那一掌, 掌力直接穿透他, 又拍在了半算子身上。兩人直到此刻,終於切身體會到了何為“實力懸殊”。


  眼見月母一掌落向陸淨天靈蓋, 半算子來不及多想,抹了一手鼻血,直接摁在了推星盤上,朝空一拋。


  月母瑩白的手指略一滯,就復繼續下壓。


  就這一剎不到的停滯,藥谷最不成器的小公子已如靈狐強行扭身,從她掌下避了過去,一張手,數十枚暗弩流星般刺向她的眼瞳。


  見暗弩襲來,月母不閃不避,屈指一握。


  幾十根暗弩剎那化為齑粉,晶瑩如塵。暗弩確確實實是碎了,可那些晶瑩的塵粉卻迅猛蓬開,化為一大團模糊的灰霧將月母籠罩其中。


  他一無體魄之敏,二無刀劍之資,唯獨在逃命輕功和下三流的奇淫技巧上頗有幾分天賦,大抵是積年兄長拳下求生練出來的。走偏鋒習毒經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與左月生合作,取天工府之巧器,配毒物之急烈難防,專門玩起了江湖正道最不屑的陰毒小技。他方才投出的幾十枚□□皆內部中空,一旦碎去藏在其中的蓱毒隨著一起激發,無處不在。


  一道悶響。


  騰卷舒展的蓱毒灰霧定格了一瞬,就忽如遇蟒吞山氣,長鯨吸水般被納進一個玉盒裡。面色灰白的陸淨被一位悄無聲息出現的白衣紀官提在手裡,白衣紀官指節帶積年書繭的手則與月母秀美瑩白的手撞在一起。


  無形的氣流仿佛一面豎鏡般伸展。


  “怎麼什麼阿貓阿狗也來守陣?”


  月母眼波流轉,視線自白衣紀官衣領袖口掠過,巧笑震腕。


  白衣紀官悶哼一聲,拎著陸淨的後衣領,身形筆直地向後滑出一段距離,在掙扎起身的半算子和不渡和尚身前停了下來,將他們二人護住。


  聽到“北葛氏”三個字,連陸淨在內三人,臉色都不是很好看。陸淨下意識掙了一下,被白衣紀官向後丟到半算子和不渡和尚附近。


  “後生子晉,奉牧先生之命,鎮守坤穴。”


  白衣紀官垂下手,以大袖掩蓋住手腕的顫抖,平靜回答。


  陸淨滾到不渡和尚旁邊,清晰地聽到不渡罵了聲娘——怪不得他們炸石壁的動靜那麼大,卻沒有引起什麼注意,感情守坤穴的人早就發現他們了,隻是對方真正在等的目標,是月母罷了!


  啪嗒。


  推星盤打半空落下,掉回半算子身邊。


  怎麼辦?


  陸淨躺在地上,轉動眼睛瞅不渡和尚,他一時間分不清眼下這白衣紀官與瘋癲月母到底誰敵誰友……平心而論,哪個都不像好人。


  不渡和尚臉上的紫金色褪去了一些,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將明淨子又扣在了手裡,陸淨朝他使眼色,他隻微不可覺地搖了搖頭。


  意思是按兵不動,先讓他們打一打。


  熟料,就在此刻,整個底下巖洞忽然震動了起來,石頭大顆大顆地從頭頂砸落。正在對峙的白衣紀官同月母俱是一驚,面色微變……一種沉悶的嗡鳴回蕩在所有人耳邊,那嗡鳴仿佛是從不知幾萬裡深的地底傳出,簡直就像厚土的怒鳴。


  …………………………


  朝城霧凇浩蕩。


  水晶幽蘭一開復一謝,赭紅石徑明了又暗,小木人走進水中,化為一片拔地而起的桑林,河獸仰首,吞盡雷光。丹華木下的灼灼緋花裡升起一個石臺,一身新婚紅衣的少年闔眼沉眠,師巫洛攬著他,也閉著眼。


  渺渺霧靄籠罩下的朝城,渾然如一塊靜靜躺在山嶺間的水玉。


  ——朝城地底,深不知幾千丈,埋一白玉,曾是神君掌上圭。


  那一年,神君孤身要去重登不周山,要去為蒼生拔劍一戰。他自南向北路過湧洲邊陲。偶見蜉蝣羸弱,燻華易枯,白鹿難壽,丹華易摧,便停下腳步,想要留下一點鎮山護靈的寶物,可他一路北上,東贈西留,隻剩下一柄劍,一枚玉圭。


  小狸怯怯,河獸垂淚。


  神君於雲中俯身,輕輕將玉圭埋進湧洲西部的窮山地底。迷霧升起來了,變成了環繞深山的屏障,成了有形無形的牆。澄澈的水匯聚成孕育生命的湖澤……他給了弱小的精怪小妖一座城。


  他留下了那一枚象徵昔年雲中之主的玉圭。


  最後一縷尊貴榮光就這樣被他留在了山水之間。


  等他踏上天梯的時候,除了一柄劍,一襲白衣,就什麼都沒有了。


  “朝城無暮,神君未歸。朝城無夜,神君未歸。朝生夕死,難逢君顏,夕生朝死,難瞻君面……”棕罴、鸚鵡、河獸、小狸、鹿蜀……所有朝城的城民圍著丹華樹下的石臺,一叩復一拜,一拜復一叩。叩的是罪。


  是當年朝城蒙神君贈圭卻不知他將北上赴戰的罪,是神君赴死卻無一城民加以阻攔的罪,是神君血戰卻無一城民並肩的罪。


  可笑十二洲荒瘴橫行,萬物難生,它們卻靠玉圭在無塵無埃的一方小世界裡安然闲適,一直到近百年後,修士誤入朝城,才猝然知曉當初笑言“來朝山水有相逢”的神君早已逝去。


  那是朝城的罪。


  弱小無用,天真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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