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葉倉回過頭,神色古怪,問:“你們說,怎麼會有人嫌自己好魚好肉,家財萬貫活得太舒服?”


  師弟師妹們:啊???


  一刻鍾後。


  “放開我!我要去宰了那個不自量力的癩□□!!!放開我!!!”紫裙洗成藍裙的鹿師妹手按在劍柄上,柳眉倒豎。小師弟和柳師弟一左一右,使出吃奶的力氣奮力拉住這位天生怪力的姑奶奶,“冷靜冷靜——”


  “冷個鬼的靜!”


  平素腼腆溫柔的鹿師妹暴怒。


  “王八羔子敢垂涎我們太乙的小師祖!誰給他的豹子膽!”


  “是是是,王八羔子,癩□□。”


  小師弟滿頭大汗,雖然吧,居然有人貪圖美色貪到小師祖頭上,也讓他著實愕然,但總歸是哭笑不得勝過怒氣,畢竟他們小師祖長得實在是好看……天曉得鹿蕭蕭怎麼就暴跳到這種地步。


  “他也不照照鏡子!”


  “對對對……”


  “我們小師祖何等人物,豈是他那種滿肚肥腸的家伙可以褻/瀆的!”


  “隻是送了塊水魄……”小師弟小小小聲,後半句“還沒送出去,就連詩帶人被扔下山”了,在鹿蕭蕭惡狠狠的目光中消失了。


  “他想了!想了就是褻/瀆!”


  “對對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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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說著,鹿蕭蕭忽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哭得柳師弟和小師弟措手不及,兩個人目瞪口呆地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姑奶奶!您剛剛不還在中氣十足地罵人嗎?怎麼好端端地說哭就哭。


  別說兩名經驗欠缺的師弟了,就連已經帶過三四屆師弟師妹的葉倉都傻了。


  “我、我……”鹿師妹胡亂抹著眼淚,一抹冰冰涼涼的幾片雪花就又抹到了臉上,頓時哭得更傷心了,“今天還下雪了……”


  “啊?”


  三位太乙直男異口同聲。


  三張臉清一色的懵逼。


  “……”鹿師妹一口氣梗在咽喉,深呼吸一下,然後掉頭往外走,“梅城離錢來城不遠,我們抓緊時間過去,說不定還能見到小師祖,親自向他匯報如今西北隅的情況。”


  聽到有機會見到小師祖,柳師弟和小師弟頓時加快了步伐,一邊走一邊不忘小聲討論:


  ……下雪、下雪怎麼了?


  ……冬天不下雪下啥?


  鹿師妹低頭,看雪花飄落,掠過《回夢令》第十折“相逢恨短別離總長”,在心中輕輕回答:


  十二年前,也是丁年,也是這樣一場雪啊。


  ………………………………………………


  小雪又小雪。


  六七枚銅鈴掛在灰瓦鋪就的排山勾滴下,風一吹就叮當叮當地送下幾片雪。白雪飄轉,擦著薄綿窗紗,落進屋內,落到石砚中,落到重疊的宣紙前,被人如拈花般拈起。不知為何,雪花在那薄紅如煙玉的指尖上久久不化。


  拈花人輕轉指尖。


  雪花飄落。


  可也不知是因為風,還是因為室內溫暖的氣流,雪花旋轉飄舞,徘徊不去,於是又被輕輕攏住了。


  “下雪了……”


  仇薄燈擱筆。


  茶館說書人,聽客,乃至百弓莊莊主都以為他來天池山,是為了垂釣。


  然而此時,燈火照出他面前的紅漆縷花案,桌案上堆滿了宣紙。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算式,還畫了許多普通歷師都看不懂的辰圖星表。大多寫滿的紙都堆在左側,最上面一張辰圖星表與西洲的地圖重疊起來,其中天池山被著重標出。


  在桌案旁,設一張銀屏,屏邊懸有一面具。


  深黑漆金,神秘美麗。


  雪花在指尖盤旋,不離去也不融化。


  仇薄燈索性將正在畫的辰圖星表疊放到一旁,安靜地半枕手臂,看徘徊指尖的雪。


  以迷毂為芯的油燈無聲燃燒,明淨的火光照亮仇薄燈的臉龐。十二年過去了,除五官越發秾麗靡豔外,他沒有太大變化,仿佛始終停留在那一年的雪天,任由時歲流轉,依舊是紅衣年少。


  雪花繞著仇薄燈的指尖忽上忽下,飛舞了一會,忽然被輕微的氣流帶著,飄卷向窗外。


  仇薄燈順著雪花的軌跡,將視線移向窗外。


  夜籠山。


  厚厚的積雪反射微光,照出雪花精致的角稜和晶枝。無根的天地之花在仇薄燈的目光中掠過白霧氲氤的天池,掠過池中的月輪倒影,掠過池邊的嶙峋山石……叮當,叮當,風鈴清響,鈴聲中雪花落向一株枝幹斜橫的萬年古梅。


  晶瑩的雪花與深黑的枝幹接觸。


  一點深紅陡然綻放。


  半遮白月的雲層忽然散盡,清輝自高空灑落,雪光與月光交應,照亮整座天池山。光中一點染紅一枝,一枝染紅一樹,一樹染紅一片,轉瞬間,風過天池山,千枝萬樹,無數梅花一夜盛開。


  山高而遠,天池映月。


  月滿沾梅紅。


  “是你啊。”


  仇薄燈說。


  他枕著手臂,一本正經。


  “缺不缺德啊?西洲天池的梅花出了名的不到隆冬不開,初雪剛下,就把早把它們喊起來……”


  又有梅花落案稍。


  仇薄燈拈花,沒忍住,笑了。


  好吧,缺德就缺德吧。


  反正以前早就說了,一個殺人另一個就放火。


  清風拂面,風中有梅花花瓣擦過仇薄燈眼角,幽冷的清香沾染發梢。仇薄燈望著孤峭的樹影,忽然就想起那一年淨池的荷花開得正好……有人俯身拭去落到他眼角的花粉,清雅的花香沾染在兩人的衣上鬢間。


  慢慢地,他不笑了。


  恍惚間,仇薄燈總覺得,他的阿洛依舊無處不在。


  “可我怎麼就找不到你?”


  仇薄燈對著清風低低問。


  以前,阿洛還是一點冥靈的時候,也無形無相,可不論什麼時候他都能感知到。現在,明明天地依舊,阿洛卻找不到了。


  他的阿洛,去哪兒了呢?


第122章 是他的,誰也不可以碰


  取過懸於銀屏邊的深黑面具,指尖慢慢描摹過上面的金漆刻紋, 仇薄燈有些恍惚。什麼時候,十二年就漫長得像三千年?十二年尚且如此,千年萬年又該是何等孤寂痛苦?……是否就是這樣,他的阿洛墜魔了?


  仇薄燈低低嘆了口氣。


  該早點發現的,神人妖鬼乃至草木蟲獸在阿洛眼裡沒有任何差別。


  皆是面目可憎。


  怎麼就執拗到這種地步?


  ……冰冷火燙也好,飛花婉約,古木蔥茏, 盛實喜悅,初雪靜肅也罷。本意不過是想教你看看人間的好與美,看看萬物的繽紛與多彩,不要真的做一點不知因何而生, 亦不知因何而死的渾噩冥靈。


  想教你愛與美。


  沒想到最後卻教成了恨與悲。


  清風拂案。


  疊放在一起的宣紙被吹卷,仇薄燈以漆金的面具壓住紙堆, 新畫好的星表從面具邊沿露出一角。


  星表渺遠,周旋回轉。常人隻能看見天空最亮的三十六顆星辰,可其實星辰遠不止三十六顆。地有一城, 則天有一星, 隻是許多城池太小, 於是對應的星辰光芒太過黯淡, 黯淡無法被發現。


  明晦夜分後,天外天不復存在, 空桑百氏也跟著不復存在, 但日月與四時還要繼續流轉。牧天索重新變成最初的歸途引, 目前暫時由太乙宗看守校正。隻是,哪怕他是太乙小師祖, 也很難昧著良心說太乙算術歷法傑出……


  十個太乙九個刀劍客,動腦力的是稀缺人才。


  是以一時半會,隻能先由他每年大正天軌一次,然後留下詳細的校表,讓太乙弟子依表而行。


  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法。


  也不是他想要的。


  最初的空桑,天神司日月,執四時,一開始也從未想過要將萬物囊為自己所有。


  由金烏載日,玄兔抱月,天索引路,是因人間生機不足,流轉之氣難以自承日月。等到群星漫天,瘴去風來,大地陰陽循壞相引,日升月落就將因循自序,再無需誰來背負和控制……可掌握日升月落,掌握芸芸眾生的生死興榮,是種太過可怕的權力。


  比世上任何武器更可怕。


  太乙堅毅,未必會成為第二個天外天,第二個空桑。可掌握日月,本身就是太過沉重的負擔和太過危險的考驗。哪怕太乙真能千年萬年千萬年初心不改,也要始終面對旁人的種種揣度猜忌。


  流言蜚語,眾矢之的。


  嫉恨猜疑要摧毀什麼實在太過容易。


  諸般種種,不該是那些劈竹糊燈的年少弟子所背負的。


  “阿洛,我送你一座天鍾吧。”


  仇薄燈笑意盈盈,撥弄落到宣紙上的紅梅花瓣,將它們一一排好,排成一條燭照的星龍。


  “一座懸掛在高天上的鍾。”


  用星辰來做它的刻度,用日月來做它的指針,用□□來做它的齒輪。


  “日月照厚土,以滋城池,城池以氣成星,以牽日月。群星回轉,以合四時循環,日月星辰,天上地下,相生相引。”[1]


  從此不需要金烏與玄兔奔波,就有日升月落。


  從此不需要天籌冗長,天索交錯,就有風去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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