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有舊朋曾經送我一句話,說是,至善至賢聖人,至悲至悽親朋。這句話說得對又不對,我稱不上什麼至聖也算不得什麼至賢,但親也好,朋也好,已經都離散過一次。孑然一身是什麼感受,我也知道了。”神君掌上雪花在旋轉中漸漸消融,“神、妖、人,都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他轉過身,重新撐開紅紙傘。


  “三世荒唐,親友聚散。我還剩下什麼?”


  剩下一個荒瘴退,四野清。四極定,立人間的執念。那為了整個人間,讓一洲一宗之人,再多恨他一些,又有什麼?……恨他的,夠多了,不在乎再多這一些。


  “仙妖會盟之前,血契不會再存於世。”


  經過城門時,“清氣滿乾坤”城匾的堆雪落下了一些,落在傘面。


  簌簌有聲。


  “我聽說三十六島的群妖之首,牧狄大人前不久也到了西洲。”莊旋在後面忽然開口道。“……神君與牧狄大人十二年未見,重逢之時,想來有不少話相談。如今莊某,鬥膽請神君聽一個小故事。”


  盡管神君沒有回頭,莊旋依舊欠了欠身。


  “不是什麼辛秘,也不是什麼傳奇,隻是件很簡單的小事,不會叨擾神君太久。”


  紅傘紅衣停在城門下。


  得到允許後,莊旋沒有直接開口。他深呼吸了一下,吐出一口氣,摸索著,從袖中找出根舊煙鬥,沒有點燃,隻是握在手中:“西洲北地有座冰城,不算什麼大城,小小的,人口不過千戶。以種洗草磨石為生。後來,一群途經此地的赤象撞破了城牆,橫穿過街道。象高十丈有餘,遇牆牆塌,逢屋屋倒。”


  積雪紛飛。


  大如小山的象投下一片陰影,從街道的這頭籠罩到街道的那頭。巨象一步一步,向前邁出,每走一步,地面就出現一個數丈深的陷坑。男男女女哭著,叫著,拼盡全力地在風雪中狂奔。年邁的老人掙開兒女的手,讓他們自己跑……轟隆轟隆……


  隆隆聲裡,前一天還說說笑笑的人,就成了深坑裡一小團暗紅的汙漬。


  赤象們從北牆撞入,斜穿過整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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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們對凡人或許也沒有什麼惡意,它們不以凡人為食,它們隻是路過而已。


  路過……


  而已。


  還未長大的孩子,努力奔跑的大人,龐然的陰影與地面的陷坑……白茫茫中,廢墟屍體橫陳,鮮紅的血向外彌開,又被封凍。


  “千戶之城,在象遷之後,僅餘百戶。此前百年千年,象群皆沿東繞川而行,人與象相安無事。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年象群忽然改變了路線。若象因循舊路,人城無恙,可如果象群像那一年一樣不願意走原來的遷移路線呢?百戶千戶的性命,就要由象群更不更路途來決定嗎?知劍懸於頂,卻要寄希望於它不墜落?”


  莊旋一指退後的隊伍。


  “神君見到這些犸象和駁豹了麼?”


  “若無血契的制約,御獸宗又該拿什麼來保證它們不傷城民?!”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可我御獸宗亦非大罪大奸之徒。”


  “不周傳道之時,西洲僅有大城不過十數,小城未過三百。如今,御獸宗治下的西洲共有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周又各有散鄉不計其數。可諸多仙門歷年攻伐不休,我御獸雖結血契,驅役群妖,卻是最少參與殺伐之宗。”莊旋雙手垂於身側,“是,御獸宗是有做過不少錯事,例如百弓莊一案,例如有人私掠鯨群。一洲大城數百,小城千萬,宗門門人更是不計其數,樹龐自多雜枝,御獸宗門人一旦數目至此,出現腌臜雜事,實為必然。”


  “若您隻是要我們清正山門,莊某未嘗不可效一回左梁詩左閣主。可您現在要的,卻不是我們清正山門,而是要我們……


  “自毀山門啊!”


  垂於身側的手微微顫抖,莊旋定了定神,壓下過於激動的情緒。


  城門下,神君終於開口。


  “血契的原身是什麼,你們御獸宗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譏諷。


  厲風冷峭。


  “神君,現在說往事如何,已經沒用了。”莊旋沒有辯駁神君的話,他隻是看著梅城上“清氣滿乾坤”這五個字,“血契成於幾萬年前,錯也好,對也好,時至今日,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如今西洲多少戾妖,多少惡怪,一旦血契解除,它們會如何對待御獸宗弟子?或許您的威嚴,可以震懾住絕大部分的妖族……可仇恨深重,是無法解除的。”


  頓了頓,他輕聲問。


  “否則,您又何必遣巫族與太乙制約三十六島呢?”


  神君沒有回答。


  莊旋後退了一步,恢復了平靜:“仙門不是當初的仙門,妖族也不是當初的妖族,您心裡比誰都清楚,不是麼?您是通天徹地的神君,一手錘煉了如今的十二洲,可便是您也無法制止,我們隻是凡夫俗子,又能怎麼辦?”


  分歧已鑄成,過往不可追。


  一旦走散,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一如最開始的空桑,一如神君與三十六島。


  一如如今的御獸宗。


  神君站在城門下,沒有說話。


  莊旋撿起地上的佩劍,推劍入鞘。剛剛被他親手誅殺的幾位長老屍體已經被雪埋了大半,他的視線在血親兄弟的臉龐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又移開。一揮袍袖,將幾具屍體送到遠離城牆的荒野。


  “神君的意思,我明白了。”他直起身,提佩劍站在風雪中,客客氣氣道,“顧長老一事,會給石夷族裔一個交代,但血契之事,茲系重大,莊某一人無法擅作回復,還需召集宗內各位長老,一同商量。”


  “十日,巫羅入西洲。半月,太乙入西洲。”


  莊旋握緊劍柄,又松開。他沒有說話,一步步走向,等候在遠處的隊伍。走出數步,他忽然停下,低低地,自嘲地笑了一聲,問:


  “神君,那我們御獸宗到底算什麼?”


  神授聖賢以道,聖賢傳道天下,是故修士以護蒼生為己任……御獸宗立於西洲萬載,歷代弟子奮力至今,換取州城散於大地點點,不算護蒼生,算什麼呢?


  話落下,莊旋大踏步離去,仿佛要把這個問題遠遠甩在身後。


  赤象與駁豹重新奔馳起來,一行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裡,連梅城未踏入一步。


  “阿洛,你聽他們都在問自己算什麼?”神君仰首,“那我又算什麼?”


  城門上,紅木刻黑字,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筆力遒勁:


  清氣滿乾坤。


  …………………………………………


  西洲的風來自北方的古海,是厲風,幹得嚇人,冬天的時候,風一大能把人刮出裂痕來,就差把人腦漿子一並吹幹。越靠近古海,風越恐怖,到了古海海上,這風就直接能把修為低的人剔骨刮肉。


  啪。


  刻了陣法的琉璃燈罩也耐不住厲風,“咔嚓”一聲,碎了,掉在地上。


  “二十兩銀子!”


  守在燈邊的御獸宗年輕弟子小小地“啊”了一聲,心疼極了。他一邊倒吸冷氣,一邊慌張去追滾地被吹遠了的火精。後邊的師兄喊他回來,別亂跑。就這麼一剎的功夫,火精就被厲風刮出了三四裡地。


  年輕弟子在宗門內御劍術不錯,向來在比賽中拔得頭籌,眼下一踩劍,卻被厲風刮著,撞到一塊玄冰上去,撞得七暈八素間,被人揪住衣領,拖著就往駐扎地走。


  “你找死啊!”師姐脾氣暴躁,一邊拖,一邊罵,“冬至一過,便是厲風最強的時候,出駐扎地,被卷到冰縫都還算好的,要是遇上冰山相撞,除了顧長老,誰也救不了你。”


  “對不起對不起……”年輕弟子忙不迭地道歉。


  師姐把他扔回一群人的駐地重新坐下,瞪了他一眼,把自己取暖的火精銅燈移過去一些。


  “師姐,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啊?”年輕弟子感覺自己被凍僵的手經脈終於活絡了,靈氣又重新流動,忍不住問,“該不會……今年不能回去了吧?”


  他們是御獸宗駐扎在古海上的守川弟子。原本的任務是,冰季一到,就吹響召鯨號,指引鯨群破冰。等“海上百川”對西洲峽灣諸多城池的威脅解除,航道無恙,就可以回宗門修整。但今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入冬之後,鯨群明明到了,卻不肯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一反常現象,讓守川的執事和弟子們心中隱隱有種不安。


  不安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越來越嚴重。


  “瞎想什麼呢!”師姐拍了他一下,低聲叱喝,悄悄指了指離眾人最遠,面冰打坐的老人,“有顧長老在,肯定沒事的。”


  在御獸宗,顧輕水顧長老無疑是位傳奇人物。


  他是御獸宗難得的劍聖,畢竟天下人都知道,十二洲的刀客劍修太乙一宗佔了七八層,其餘仙門多修他道。御獸宗又有古契術傳承,真正的長處是驅獸馭妖,刀劍不過是些個輔助。正因如此,在御獸宗內,對於劍修並沒有太好的指導,顧輕水長老純粹是靠毅力和天賦在劍道一途走到了十二洲聞名的地步。


  且不提顧輕水長老少時孤身負劍,遊歷十二洲,單就千年前,在御獸宗圍剿西北隅作惡的大妖石夷時承擔的主力一擊,就足以讓他成為御獸宗弟子的崇拜對象。


  提到“顧長老”,年輕弟子心中的焦慮惶恐減輕了許多。


  但看到一座令人恐懼的巨大冰山從他們在的浮冰旁,緩緩飄過,剛松下去的氣,又忍不住提了起來。年輕弟子下意識喃喃道:“……怎麼這麼多?明明都是海,清洲也靠人,人家山海閣在的滄溟怎麼就沒這麼多事兒?”


  話一出口,就被師姐狠狠敲了一下腦袋。


  “平日長老授課的時候,淨睡覺,腦子都裝水去了嗎?”師姐罵道,“忘了木長老之前怎麼說的?西洲之所以天寒,是因為四極中的南辰極未定,地勢不滿東南,故水潦東傾,百川於滄溟匯成怒海。而西洲為‘天不足之地’,跟燭南能混為一談嗎?”


  年輕弟子縮了縮脖子,吶吶地,小聲地問:“天不足之地……這又是什麼玩意?”


  “……”


  師姐平復了一下呼吸,告訴自己同門嚴禁自相殘殺。


  她冷靜下來,火精的光透過銅罩的鏤空,落在她臉上,隱約間就顯得有幾分寂寥。她低聲說:“當初神君齊天神、地妖與凡人之力,闢四極,定八方時,在十二洲邊沿定下了撐在天幕的幾根楔子。原本西洲的天楔應該定在更北一些的地方,但自東向西間,空桑出現了第一次分裂。神君需要返回空桑,所以西洲的天楔未能立於預先設定的地方——也就是古海,而是定在了現在主宗所在地。”


  她說著,在雪地上寫下一行話。


  “天不足西北,無有陰陽消息。[2]”年輕弟子念出雪地上的字,似懂非懂,“可是我們不是還有晝夜之分嗎?”


  “那是因為神君後來熔火精,鑄成第十輪太陽,由金烏負載,照於西洲。”師姐解釋,頓了頓,又道,“其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如今的十二洲沒有真正的日月。最初空桑初立時,大家想要的是日月是自行周轉的,金烏載日和玄兔抱月都是折中的辦法……隻是……”


  她嘆了口氣。


  師姐凝視著銅罩中的火精,火焰落在她眼中,跳動成了那些象徵傳說的名字。她還有一些話沒有說……自從十二年前,明晦夜分後,十二洲也好,日月也罷,在眼中忽然就變了一個模樣。


  他們以前生活在西洲,見到的就是瘴霧,就是城。


  出生時是這個樣子,長大後還是那個樣子。


  就都不覺得有什麼,直到《古石碑記》被隱去的歷史拂去塵埃,重現世間,她才促然發現,原來不是從古至今都是如此,原來她所習慣的一切,隻是曾經齊心協力的伙伴分道揚鑣後,留下的廢墟殘骸。


  處處都是舊痕。


  清洲的怒海、南辰的不死城、西洲的天不足,處處都在無聲述說:這隻是一個還未完成的世界,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


  ……真是令人不甘心啊。


  如果最初的設想真的能夠實現,該有多美啊?


  年輕弟子聽懂了一小半,沒聽懂一大半,又驚訝又佩服:“師姐你知道的好多!”


  “多讀點書!”師姐被他打斷思路,回過神來,惡聲惡氣,“明晦夜分後,《古石碑記》殘缺的部分就被補齊了,隨便哪個書坊都有在賣,你多翻翻也就知道了。”


  年輕弟子被她訓得又一縮脖子,嘟哝:“你看了那麼多書,還不是也不知道今年鯨群怎麼了?”


  師姐語塞。


  是啊,鯨群怎麼了?


  為什麼徘徊在百川外,不願與他們匯合?


  說話間,執事走到一直盤膝坐在冰牆前的顧長老邊,不知說了什麼。顧長老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去,卻驚愕地看見他解下了繡有御獸宗長老標志的黑氅,將它恭敬疊好,連同腰牌一起交到了執事手裡。


  “長、長老?!”弟子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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