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御獸是西洲的御獸宗,護洲城之民,是我們的使命。若天下為四極而舍棄御獸宗,御獸宗也為天下令宗門弟子,治下洲城陷於沼澤,那御獸宗存在的意義又何在?”


  言長老沉默了。


  “殉道也好,護蒼生也罷,沒有什麼是真正對的。各司其職,各守其道罷了。”聲音輕輕嘆了口氣。


  言長老低頭沉思許久,剛想說話,忽然有人闖進了宗門大殿。


  “誰讓你擅闖大殿的?”右側的短須長老皺眉,叱喝道,“出去!”


  “弟子請求,”闖進宗門大殿的曾清師兄“咚”一聲直接跪下,重重地把頭磕在石面上,“弟子請求諸位師祖,召回吾師!”


  他抬起頭,血從磕破的額頭流下來。


  “師祖,石夷一事,不是老師的錯啊!”


  ………………………………………………………………………


  孤山雪散,白月高升。


  巨大的月輪懸在山脊高處孤絕的巘峰上,遠處,千萬鈞的雪與雲流糾纏在一起,紛紛揚揚,仿佛一夜就下盡了千年的雪。少年低頭,白發如瀑披散,肌膚冷白如霜雪,衣紅深得仿佛要滴出血。


  師巫洛撐開一把油紙傘,走向他。


  仇薄燈居高臨下審視他,漂亮的黑瞳一片漠然,眼尾一抹妖冶的戾紅,唇色殷紅。


  絕世冶豔,絕世危險。


  “是我。”


  師巫洛將油紙傘傾斜在他頭頂,遮住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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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薄燈一偏頭,雪白的發絲落到師巫洛手背上。


  師巫洛伸手,替他把那一縷頭發別到耳後,低聲問:“要梳起來嗎?”


  他的氣息落在耳邊,清凌凌。


  “阿洛,”


  近距離看到那雙銀灰色的眼睛,看見裡面自己的倒影,少年終於極緩極慢地念出這兩個字。


  他舉起自己的手,纖長漂亮的手指在空中虛握,去敲擊自己的心髒。


  然後抬眼:“不疼了。”


  他與師巫洛對視。


  漆黑的眼瞳漂亮而漠然,語調隱約卻像發現了什麼新奇事。


  他突然成了無知的稚子,成了困惑的孩提,踏進了一個從未涉及的領域。在這個新的領域裡,他一無所知。


  “因為那些東西,對你不值一提。”師巫洛過於冷銳的銀灰在此刻溫柔得不可思議。他鄭重地組織話語,他其實不擅長文辭,也不擅長賦比興,唯獨隻有一顆真心。他盡自己所能地,把他認定的一切慢慢地教導給他的神君。“你會拿回你該得的,你想做什麼都可以做。你是神君,仙門,妖族,凡人,都隻是人間的一員,而你是人間的主人。”


  你可以俯觀人間。


  仇薄燈偏頭聽他說話。


  時間流過,一切顛倒了,教導者與被教導者的身份交換了。


  師巫洛低垂眼睫。


  他想要教會他的神君自私一點,恣意一點,幸福一點。


  一點。


  再多一點。


  “真奇怪啊,”


  仇薄燈說,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為什麼所困,可此時此刻,他屹立在重峰之巔,仿佛一個被縛多年的人,終於洗盡灰塵。


  回首過往,一切就像隔了層玻璃。


  陌生而又熟悉。


  他有些困惑。


  那些落滿灰塵的蛛網,對他而言是多麼地不堪一擊啊。他怎麼會被那些東西困住?


第147章 大火起兮


  “真奇怪。”


  仇薄燈重復了兩遍, 忽然並指為刀,刺向自己。


  嗒。


  雪壓彎青松枝, 成堆滑落,打在孤石面。


  漂亮的手指懸停在半空。


  指尖抵住胸腔,微微透一絲蘇梅粉的指甲,蔥白的指腹被赩熾的衣襟映上一層銀朱,看似纖細,實則鋒利。如果不是被另外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攥住,已經將自己的胸膛親手剖開, 將自己的心髒親手挖出來。


  “嗯?”


  仇薄燈的白發垂落雙肩,黑瞳倒映星火。


  有光在他的瞳孔中跳動。


  世界被那光扭曲了,那是瘋子審視世界的目光,帶著瘋子特有的癲狂和激烈。


  狂喜就要大笑, 壓抑就要宣泄,暴怒就要讓百裡無塵, 不解過往的自己,就要掏出自己的心髒,親眼仔細審視——審視它是否落滿灰塵, 審視它是否滿是傷痕。審視它是否背叛自己, 是否是被誰巧妙更替。


  一念一思, 即為所行。


  無所謂傷害自己, 也不在乎威懾人間。


  冷酷,殘忍, 極端, 癲狂。


  一視同仁。


  “沒有灰塵了。”師巫洛說, 他分開仇薄燈的手,“幹幹淨淨, 一點灰塵也沒有,”屬於成年男子更為修長,更為寬一些的手指與少年的交錯,引領他伸平手指,按在心髒跳動的地方。


  師巫洛鎮定,冷靜。


  一點驚異也無。


  就像神君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常的,都和過往沒有任何兩樣。他輕而易舉地理解神君所有怪異的,離奇的舉動。


  ……要是我真瘋了,也許會變得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什麼人都不管,什麼關系都不認……隱約間,有平靜的聲音在雪夜中重新回響,在對血腥未來的闡述背後,是一絲藏起來的,無法直言的絕望和希望。


  他們都曾深陷瘋癲的旋渦。


  ——神君第一次血衣成魔,天道候歸人的千萬年。


  他們都心知肚明,瘋後的種種癲狂與墮落。


  那些所有以平靜的語氣陳述的未來背後,隱藏的是孤獨絕望的發問:


  ……若我瘋癲,若我自焚,你陪不陪我?


  在因我狂喜放歌時,與我一同目無旁人。在我撕裂己身,做克制我的鎖鏈。在我放縱墮落時,與我同入汙塵。


  你願不願意……


  做我最後的錨點?


  “都沒了,都好了。不用挖出來。”師巫洛說,“不騙你。”


  仇薄燈看著師巫洛的眼睛。


  師巫洛在他素雪初霜般的眉間落下輕輕一個吻,


  他信了。


  一線日升的光出現在東邊的天。


  仇薄燈被那線貼地綿延的光吸引了注意。


  光線向左右推平,向上下拉長,屬於冷夜的群青被介乎橙黃與銀朱的光逼退。


  紅日躍出地平線。“……火。”仇薄燈的瞳孔印著遠山丘陵上的紅日,“大火。”


  他一步向前,立在千丈孤峰的懸崖邊沿。


  峽谷下的風卷動他的大袖,整個人沐浴在血色的光中,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歇斯底裡的詭豔。晨光轉瞬間,獻祭一樣,燃綿延起伏的山脈,點燃皑皑白雪,點燃遊移未散的霧瘴,點燃波濤洶湧的海面。


  仇薄燈俯瞰大地。


  他的瞳孔倒映紅日,眼眸如同炭火。


  通過神魂相連的鎖鏈,師巫洛分享到他的視覺——他徹徹底底放開了他的感知,以居高臨下的,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在俯瞰這個世界。


  大地在大火中熊熊燃燒。


  燒掉整個冬天。


  ……………………………………


  火。


  從未見過的大火。


  大繎的火焰舔舐地面。


  琉璃海澤灘上的霜草和矮木在熊熊燃燒,積雪在火中融化,露出黑褐的地面,像誰醜陋的傷痕累累的胸膛。海城房屋的灰白巖石被大火炙烤,從內部發出令人不安的碎響,黑煙在石面留下道道痕跡。


  石頭與石頭之間,是血,是火。


  天空中回響鶴鳴。


  仙鶴瘋了。


  不。


  它們已經不是仙鶴,已經成了鶴妖。


  “蕭蕭說得對……那些鶴食有問題。”


  小師弟屈身縮在鶴城中心石塔的天窗上,觀察外邊的情況。


  往日雲中起舞的白鶴已經變了一個模樣,白羽沁出不詳的血色,黑羽泛著金屬般的光澤。成群結隊匯聚在一起,於火中如血潮般徜徉,不斷攻擊籠罩整座城池的結界。


  隆隆之聲不絕於耳,結界上光搖影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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