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那它們為什麼沒有動手?為什麼要無聲無息地待在梵淨光牆外?


  “不好!”清曇佛子視線掃過血肉紛飛,混亂如八寒地獄的城門,驟然醒悟,脫口道,“師叔!它們是在等!”


  畢阿的四面相裡“悲集”、“憎恚”和“怒猊”,能夠放大人心中的恐懼、絕望、憎恨和憤怒。而在瘴霧襲來地屍破土的壓迫下,經歷千裡跋涉逃到這裡的難民,本身就已經瀕臨極限,甚至不需要祂做太多,隨意放大一兩個人心中的絕望憤怒,就夠把混亂的人群一起點燃。


  所謂“人心如鬼”,莫過於此。


  假若佛宗山海閣不舍棄這些難民,荒侍邪魔就可以在他們為此焦頭爛額,疲憊不堪的時候,發動進攻。


  假若他們舍棄難民,數以萬計的難民一旦被妖魔殺死,那麼梅城北城門外會立刻多出數以萬計的活屍惡鬼!


  “普渡師叔。”


  清曇急急忙忙回頭。


  不渡和尚曲著右膝,倚靠畫樓歇山正脊右側斜飛出的雕花角,半跌半側,敞開衣襟,斜躺在屋頂,喝得醉薰薰,赤/裸的胸膛上滴滿湯汁和烈酒。灰色的僧袖掠過一盤漂浮三兩殘骨的肉湯,抓起一根冷透了的雞腿。


  他像是完全沒聽見底下的哀嚎,自顧自地喝酒吃肉,一副天塌下來也別打擾他瀟灑的架勢。


  “貪……貪事、貪見、貪貪、貪悭、貪蓋……[1]”


  雞鴨牛羊的骨頭,橫七豎八,丟了一琉璃頂,酒壇子更是碎得到處都是。要是左月生看到不渡和尚這麼糟踏自己心愛的寶船,鐵定跳起來跟他玩命。


  “普渡師叔,普渡師叔!快醒醒,別喝了!想想辦法啊!”清曇佛子一邊掌控金樓白玉舟,一邊著急地喊他,“別喝了!!!”


  ““貪惡行……貪子息……貪親友……貪資具……貪、貪……嗝……[2]”


  不渡和尚對他焦急的喊聲充耳不聞,打了個飽嗝,口鼻處冒出剛剛灌下去的酒液,


  然後將咬住雞腿肉,一扯,一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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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


  一根雞骨頭吐到清曇佛子腳邊,幾乎就把剛剛那一雞腿骨丟出來的敬佩給一並兒吐掉了。


  “普渡師叔!”


  清曇佛子劈手去搶不渡和尚手中的酒壇子。


  這都什麼時候了?!


  還喝!!


  “嗝……”


  不渡和尚將酒壇子朝天上拋起,自己醉醺醺地一鑽,跟個泥鰍一樣,從清曇佛子胳膊底下鑽出去,歪歪斜斜地在金樓閣頂站定,一把接住掉下來的酒壇,呼啦扯開壇口的塞子,一仰脖子。


  哗啦。


  三斤打底的燒刀酒瀑布般落下,一滴不剩,全落進不渡和尚大張的嘴巴裡。


  清曇佛子氣極,眼見不渡和尚瘋瘋癲癲,置若罔聞,而底下梅城城頭的佛宗同門不得不一邊念經一邊斬殺地屍,局勢快要徹底失。他一咬牙,手一翻,掌控金樓白玉船的懸印出現在掌心中,就要啟動某個機關。


  手剛伸出,肩膀就被一隻手按住了。


  力道大得清曇佛子險些慘叫出聲。


  “急什麼?出家人這點定力都沒有?”


  不渡和尚終於睜開眼。懶洋洋地問。


  “可是……”


  清曇佛子還想說什麼。


  不渡和尚將空酒壇隨意一丟,把這手的油也一並擦到自己這個便宜師侄的僧衣上,然後越過他,踩著青金琉璃瓦向前走。


  瘴霧裡,畢阿蛇尾輕輕拍打地面,四面相中的“憎恚”冷冷盯住他。


  不渡和尚捻動佛珠。


  他的目光仿佛透過虛空,看到了更遠更遠的地方——相觀眾生,觀過去,觀現在,觀未來,觀凡人,觀妖魔,觀四方。佛宗聖蓮池中誕生的淨魄,目生而張,能觀四方。是天生修煉相觀眾生的好苗子,也是天生的佛門聖子。


  無父無母,六根清淨。


  “……可這世上,何來真正清淨之人?”無塵禪師摸著徒弟的腦袋,嘆氣,“你生來無父無母無牽無掛,從一開始就跟紅塵沒有一點幹系,又怎麼能懂紅塵是什麼?世人是什麼?若連紅塵是什麼,世人是什麼都不懂,又談何渡世濟人?”


  去吧。


  師父第一次送他下山。


  先去看看什麼是紅塵。


  他下山了。


  相觀眾生之下,知往昔,知未來,未到大成,卻看不了現在。


  他也終於明了了師父為何說,他此前雖可觀眾生,卻觀不懂眾生。當一個人的眼睛,看得見過去,照得出未來,他反總因此看不清現在。為此,他在初下山時,吃了不少苦頭,要麼因一個人過去犯的錯誤,而武斷否定他的當下,要麼因為一個人未來的虛影,錯以為他而今是個好人。以至於鬧出了個不少荒唐笑話,最後竟不該如何判斷,何人該渡,何人不該渡想,險些失去對菩提明淨子的掌控。


  富者貴,貧者賤。強者尊,弱者卑。黑者白,白者黑……紅塵為何會是這樣一種面貌?這樣的紅塵,又有什麼用?


  佛陀到底能渡誰,大慈大悲,又是什麼個大悲法?


  種種困惑,在湧洲的風雨夜爆發。


  天生清淨的聖蓮池子披發成佛,有了心魔。


  血衣淨佛門,白骨做菩提。


  面對他後來做的種種事情,自兇犁土丘趕回來為他辯護的師父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第二次送他下山。


  ……普渡眾生……若你見的是如燭南仙人兩相護的一面,那便是要舍身鎮魔也是容易的。可若所見是世人廝殺爭執,醜陋不堪的一面,那便是為他們念一卷《靜心經》都是難的。而普度眾生,難就難在這裡,在你見過,世人的種種貪婪醜陋之後,你還願不願意引渡他們。願意與不願意就在一念之間。


  ……而這一念,就是菩提。


  佛陀低首一菩提。


  不渡和尚踩在如飛燕高揚的螳螂勾頭上,掛在手腕上的白骨佛珠隨風碰撞。


  他垂首看底下八寒地獄般的景象:扭曲在一起的“人”,獸一樣向上爬。你拉我,我拉你,唯恐別人先一步逃出生天,最後扭打著一起墜落……炸開的頭顱就像佛說的末世來時,大地上盛開的業火紅蓮。


  活著的人,渴望活得更久。


  死去的人,渴望重新活過來。


  生者貪生,死者亦貪生。


  “有也貪,無也貪,貪盡金銀貪悲歡。佛也貪,魔也貪,貪盡千秋貪萬山,”不渡和尚似問似唱,似悲憫,似譏諷。“貪盡酒肉貪說禪,貪盡死生貪妄斷……貪貪貪,幾時貪盡幾時還?”


  天神的貪婪葬送了空桑,葬送了原本能夠成功的周髀定天。百氏的貪婪,葬送了日月之軌的公正。仙門的貪婪,葬送了仙妖和解的希望。


  “師父啊……”不渡和尚喃喃,“寂滅是菩提[4],可是我心忿忿難平息啊。”


  淡淡的七彩琉璃光自裡向外,從不渡和尚身體中浮現出。瘴霧外,一直冷冷觀察,按兵不動的畢阿魔神色忽變,不再等待看一出“進退維谷”的好戲,直接下令:“動手!”


  剎那間,悽厲的狂風從地面裂縫中卷起,要搶在佛宗與山海閣做出反應之前,提前絞殺所有難民。與此同時,陰風怒號,黑瘴中,無數鬼影邪祟同時撲出,撲向金樓白玉船形成的結界。


  “師叔!”清曇佛子大喊一聲。


  串連白骨佛珠的紅繩崩斷。


  咚!咚咚!


  一百三十二顆白骨佛珠拖著長長的流星一樣的金光,急射向四方。落地時,仿佛巨錘砸下。沉重無比。一百三十二顆白骨佛珠,如一百三十二顆錨住,原本在鬼影妖邪的進攻下搖搖欲墜的梵淨光牆登時穩定了起來。


  狂風呼嘯裡,隻聽得不渡和尚在放聲大笑。


  他一躍而起,展開手臂,狀若懷月,當空化成一尊龐然巨佛。


  佛像的胸腹仿佛大門一樣,向外打開,大風從裡面湧出來,卷住地面上或扭打,或哭泣,或掙扎的難民。就像長鯨吸水一般,數以萬計的難民被風卷著,騰空而起,投向佛陀相胸腹展開的佛城裡。


  清曇張大嘴巴,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肉身佛國。


  這是肉身佛國!!


  從古至今,唯一一次出現肉身佛國的奇觀,是在中古。也就是神君復生又隕落引發的“禍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時期。那時候,神君斬天索未成,大荒趁神君第二次神隕,發動全面荒厄。瘴霧席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


  最艱難的時期,佛宗所在的瀾洲幾乎全被瘴霧吞沒,荒厄一直逼近佛宗主宗所在地,試圖摧毀天楔。


  情形危急,當時的佛宗宗主為了保住天楔和宗門,做了一件驚世之舉:他顯出佛陀琉璃法身,頭頂青冥,腳踏厚土,然後將整個佛宗連帶周圍的城池容納進自己的體內。就這樣,佛宗眾人連同主宗附近的城池凡人,在佛陀法身裡生活了將近三百年,直到恢復元氣,組織起第一波反擊。


  這一樁事情,在佛宗金卷裡有詳細記載。


  如今佛宗還遺留有當時肉身佛國的痕跡。


  這段往事,佛宗弟子人人耳熟能詳,但包括清曇在內,所有佛子弟子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盡管不渡,不,普渡師叔眼下展開琉璃法身遠不及中古時期的那一位佛陀,但這種納萬民於己身,以己身渡萬民的做法,確實就是將近萬載未曾出現在人間的肉身佛國!


  “我證阿鼻,不證菩提!”


  佛相口中發出不渡和尚隆隆的聲音。


  梅城城內,左月生猛地抬起頭。


  他愕然地看向北城方向那一尊陌生又熟悉的巨佛。


  他聽陸淨形容過不渡和尚在湧洲召喚出佛陀金身,以及披發成佛的事跡,可他畢竟不是陸淨,沒親眼見過不渡化相,鎮壓萬魔的樣子……十二年來彼此忙碌,見面次數不多。見面時,隻覺得這禿驢頭發長出來後,僧不僧,俗不俗,除此外倒也沒什麼感覺。更兼每次見面,不渡和尚都死性不改,一心向錢開,越發難以把這個家伙,同佛陀這種高大上的存在直觀聯系起來。


  “我去……”左月生喃喃,“禿驢,你這哪裡是隻能鎮守幾天啊?你都能燒成點燃黑夜的火炬了吧?!”


  浩浩蕩蕩的琉璃火從不渡和尚所化的佛陀相上爆發出來,向四面鋪開。洶湧而來的黑霧與琉璃火一相遇,頓時如積雪遇火,消融飄散。


  “謙虛過頭了啊!禿驢!”


  琉璃火照亮了梅城的夜空,左月生提著陌刀,掠過覆雪的街道。


  城門外,佛陀低眉合手,結跏趺坐。


  漫漫積雪堆在他的雙肩。


  …………………………………………………………………………


  御獸主宗外四重峰脈已經找不到一處算得上是潔白的積雪了。


  血和反常的詭異暴雨洗過山峰。


  御獸宗弟子的屍體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月白長裙的女弟子被冰冷雨水洗淨的臉龐依稀有幾分清秀溫婉,但至腰部以下的身體,被不知哪種海妖的利齒撕成了兩半。她的上半身掛在端木上,下半身卡在石縫裡。腸子長長地垂下,在狂風中如布條般在咆哮的海河河面披拂著。


  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斜倒另一位同樣穿月白長裙的少女。


  山坡上的其他屍體大多腳朝下,頭朝上,倒在向山頂撤退的道路。唯獨她倒在向山腳跑來的方向。大概是往日交好的師姐或師妹,發現她掉隊遇險,就回身來救。一支骨矛貫穿她的胸膛,釘在地上。


  她的生命定格在最後一秒,定格在朝好友奮力伸出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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