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婚後的第二日,我與謝重樓起得很遲。
大概是因著昨晚累到半夜,後面又做了那樣的夢,醒來時,我仍然有些神思恍惚。
直到被小織推著坐在銅鏡前,梳完發髻,她俯下身問我:「姑娘……啊不,夫人想戴什麼首飾?」
我才回過神。
原想隨手指一套,謝重樓卻一臉鄭重地走過來,站在我旁邊陪著挑:
「不若選那套掐絲紅寶石的,正巧與我送你的鎏金海棠發簪相配。」
我將金簪握在手心,回頭望他:「你是希望我時時刻刻戴著你送的發簪才對。」
「非也非也。」他一本正經地否定了我,「夜裡還是要取下來的,不然傷到阿昭就不好了。」
餘光瞟見小織與其他幾個陪嫁的丫鬟皆捂嘴偷笑,我免不得氣惱地瞪著謝重樓。
他卻似無所覺,反倒衝我挑挑眉,笑意更深了些。
我對這個人,向來是沒什麼辦法的。
他卻好脾氣地走過來,俯下身,在我頰側親了一下:
「阿昭生氣了?是我不好,不該言語輕浮不尊重,為你畫眉賠罪好不好?」
我向來知道謝重樓劍術極佳,兵法一流,甚至書畫也學得極好。
卻不知,原來他畫眉也畫得這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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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鏡裡清晰倒映出我的臉,妝容極淡,兩彎眉毛像是黛青色的遠山。
謝重樓扶著我的肩,笑眯眯道:「我就知道,我的阿昭是最好看的。」
因著賜婚的關系,與爹娘見過禮之後,我和謝重樓還要特意入宮謝恩。
太後寢宮之中,恰逢皇上也在,他心情似乎不錯,甚至有闲情同我和謝重樓提起:
「前些日子,貴妃同朕闲話,還說起謝卿是京中難得的青年才俊,且她家中有一庶妹,倒不介意做妾……」
我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謝重樓已經利落地跪了下去:
「多謝貴妃與皇上美意,隻是臣脾氣暴躁,性子孤僻,自知絕非良人,還是不耽誤那位姑娘良緣了。」
我連忙跟在他身邊跪了下去,卻看不清皇上的神情,隻能聽見他情緒莫測的聲音:
「哦?究竟是謝卿性子孤僻,還是謝夫人不能容人呢?」
殿外陽光明明暗暗地照進來,我一咬牙,幹脆抬頭道:
「皇上既然明知臣婦善妒,不能容人,怎麼還要說這種話?」
結果抬眼才發覺,皇上與太後的神情並非不快,反倒一個眼神若有所思,另一個笑容分外慈和。
太後笑道:
「皇帝還是別逗這兩個孩子了,他們是哀家看著長大的,品性究竟如何,皇帝心中也是有數的,何必要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呢?」
皇上連忙道:「母後所言極是,朕不過玩笑幾句罷了。」
一直到我們捧著一堆賞賜出了宮,上了馬車,我才忍不住問謝重樓:「皇上那話,究竟是玩笑,還是試探?」
他笑笑,將我攬進懷裡,順勢在我發頂親了一下:
「不管是玩笑還是試探,太後此言一出,這事皇上日後也不會再提。」
想來君心多疑,謝家又兵權在握,皇上難免會警惕。
隻是被侵佔身軀的事情也才過去不足一載,他總不至於對謝重樓過度疑心。
我正凝神想著,一隻溫熱的手已經從小衣邊緣探了進來。
掌心薄繭相蹭,又有指尖挑弄,我再也分不出神去想朝堂之事,隻咬著嘴唇,將細碎的聲音壓回去。
謝重樓卻不肯放過我,馬車內光線昏暗,他將下巴抵過來,自身後環住我腰身,將我整個人圈進他懷裡。
聲音裡染了三分暗色,誘人得要命:「夫人不必想這些煩心事,萬事有我。」
車外隱約有喧囂聲傳來,想來馬車正駛過鬧市街道。
我被他勾得心尖發顫,又顧著自小的禮教束縛,隻好顫著嗓音道:「謝、謝重樓,這是在外面。」
他的手一下就停住,片刻後,輕輕嘆了口氣:「我不動,阿昭,讓我抱一會兒就好。」
頓了頓,他又道:「你生氣了嗎,阿昭?」
我搖搖頭,許是因著女兒家的矜持,不願告訴他,我的沉默並非因為不開心,而是因為……失望。
2
夜裡回去,我正心不在焉翻著書頁思索時,忽地聽得他壓得低沉微啞的嗓音:「時候不早了,阿昭,該歇息了。」
我放下書本,循聲抬頭,忽然眉心一跳。
謝重樓竟穿著一身又白又軟的寢衣,斜斜倚在軟榻上,眼尾微挑,那動情的紅色清淺地暈開來,當中一點朱砂淚痣,有種攝人心魄的美。
我見他氣息不對,怔了怔:「怎麼了?」
「酒……」
「什麼酒?」
他輕輕喘了兩口氣,抬手將杯中酒潑到地上:「我喝的酒裡,被放了東西。」
一剎間,我腦中的弦無聲緊繃,在無數種猜測湧上腦海之前,謝重樓帶了旖旎豔氣的聲音已經鑽入我耳中:
「阿昭,好阿昭,我難受,你幫幫我。」
我著了魔似的走過去,居高臨下地望向他,目光與謝重樓相撞的一瞬間,他忽地伸出手,將我拽進他懷裡,低頭親了下來。
「阿昭,你在想什麼,隻管告訴我,不必隱瞞。」
他在我耳畔輕聲道,「就像當初我教你劍法時,你心中想的那樣……大膽告訴我,阿昭,我們如今是夫妻了。」
掙扎的動作被他緊緊圈在懷裡,我被迫仰起頭,接受他灼熱到極點的吻。
層層疊疊的幔帳之中,春日升溫。
從他滿是侵略性的眼睛裡,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謝重樓,從來都不是溫吞無害的。
他的一切,如他飛揚不羈的性子,如他眼尾殷紅如血的朱砂,都是熱烈如焰的。
我微微垂了眼,伸手環住他脖頸,無聲迎合。
山岸總有浪潮襲來,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礁石,轟鳴聲中卷起白色浪花,終於在某個節點,浪潮將岸邊盡數吞沒,停留片刻後才徐徐褪去。
而今夜深月明,風平浪靜。
我靠在謝重樓懷裡,說不出話來。
他將我額間汗湿的頭發撥到耳後,輕聲喚小織準備熱水。
我瞪著他,他就笑笑,然後捉住我的指尖親了親:「是我的不是,累到了夫人,真是罪該萬死。」
「……閉嘴吧你。」
他本就是隨性的人,自打成婚後,更是徹底放開了束縛,有事沒事就要牽著我的手,到無人處,還會找機會,隨時親兩口。
甚至夜裡我累得要命,他倒仗著自己自幼習武,好得誇張的體力,一點一點地磨著我,逼得我夫君哥哥地撒一通嬌,才肯令我安眠。
縱然入睡時,也要緊貼著我,我稍微動一下,他便伸出手來,搭在我腰間,還要放柔了嗓音哄一句:
「阿昭,別怕。」
我的心一瞬就軟得化作一團,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到一個月後再回陸府時,我已經很能習慣這人將我手握在手心,以袖口遮掩,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我的手指。
爹娘與哥哥分明瞧見了,卻都眼觀鼻鼻觀心,隻當什麼也看不到。
臨走前,母親留我說話,謝重樓則被哥哥和父親叫了過去。
我想他們大約是要商討朝中大事,不便打擾,便與母親闲話了幾句,她忽然道:
「最近,我與你爹在給昭玄相看婚事。」
「哥哥的婚事?」
我有些訝然,「如今可有合適的人選了?」
母親搖搖頭,神情有幾分無奈,
「京中的名門閨秀,他竟無一人能瞧得上,還說既然你已經嫁到了謝家,那他的婚事也不必再著急,緣分到了自然會到。」
我忍不住笑道:
「哥哥從前便說過此生不打算成親的話,如今能說慢慢相看著,已是十分難得了。這種事情總是急不得的,說不得哪一日哥哥在路上英雄救美遇著了一個姑娘,倒對人家一見鍾情了呢。」
這話本來是說來調侃。
卻想不到一語成谶。
隻是我未曾料到,他從街上救下的那個姑娘,竟是一心求死的沈袖。
3
事情鬧出來時,夏日已至尾聲。
誰也沒想到,宣平候府那在金陵寺養病的嫡長女沈袖,竟會被陸大人藏在京城外的莊子上,一藏就是三個月。
眼看事情瞞不住,宣平候隻好帶上夫人,親自來陸府為女兒討一個「公道」。
我與謝重樓趕到時,正逢宣平候夫人立在屋中央,衝著哥哥冷笑連連:
「陸大人,你身為陸太傅之子,如今身居要職,廉潔奉公之名在外,如今卻私藏閨閣女,莫非這就是你陸家的家風?」
哥哥眉頭都沒皺一下:「上天上有好生之德,我不私藏她,莫非要眼睜睜看著她被你生生逼死?」
宣平候夫人色厲內荏道:「陸大人,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哥哥卻不再理會她,隻是看著宣平候,淡淡道:
「沈大人,我知您懼內之名滿京皆知,不過皇上若是知道您為拉攏貴妃母家的勢力,竟不惜逼著嫡出的女兒嫁給年過花甲的老人,會如何作想?」
宣平候神情陡然一變。
謝重樓則附在我耳畔,低聲解釋:
「皇上還是皇子之時,因為先帝獨寵貴妃,致使嫡庶不分,皇上嫡親的妹妹被先皇匆忙嫁了,用來籠絡朝臣,不久便病逝了。此事一直是皇上與太後的心病。」
我恍然大悟。
宣平候沉默片刻,目光銳利地盯著哥哥:
「縱然我不將她嫁出去,她如今也聲名盡毀。陸大人,你可知名聲對女子來說……」
「我來娶。」
哥哥一下就截住了宣平候的話,在二人震驚的眼神裡,他神情澹靜,又重復了一遍,
「她聲名盡毀由我而起,我自然會負責到底。我會娶她。」
回府的馬車上,謝重樓若有所思道:「阿昭,你難道不好奇,你哥哥和沈袖是什麼時候有情況的?」
我斜睨了他一眼:「好奇,但若哥哥想告訴我,自然會說的。」
他揚眉,唇角挑出一縷笑意:「為何要等他告訴你?走,夫君親自帶你去看。」
馬車在街角處停下,謝重樓命春煙先將馬車駛回將軍府,自己則帶著我飛身上了屋檐,一路往回,直到……停在了哥哥院牆外的大榕樹上。
天色已近黃昏,夕陽金紅色的光芒洋洋灑灑落了一地。
借著枝葉的遮掩,我看到院落之中,哥哥站得筆直,手在身側輕輕摩挲衣擺。
那是他緊張時無意識的動作。
而他面前……沈袖正微微仰著頭,滿目歉疚,低聲道:
「陸大人,此番結果並非我有意為之,卻也因我而起,我明日便會前往金陵寺,自請落發出家。」
仍舊是那張姿容清麗的臉,卻因著換了魂的緣故,竟也變得如同另一個人一般。
我看著她柔軟卻堅韌的眼神,想到記憶中神色刻毒的金婉婉,有一瞬間的恍惚。
然而就是這一息之間,哥哥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不必……我說了會娶你,自會一諾千金。」
「但那是我爹娘逼迫!」沈袖急聲道,「陸大人肯收留我已是好心,我怎能因為自己的名聲,就耽誤大人日後娶妻生子——」
她話音未落,忽然睜大了眼睛。
因為哥哥從懷裡取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白玉簪,輕輕佩在了她發間。
「白日裡下朝回府,路過首飾鋪子,瞧見此簪,料想你戴著一定合適,就買了。」
他用手抵著唇邊,低咳一聲,聲音發緊,「如今瞧來,果真好看。」
沈袖那張素白的小臉忽然一片緋紅。
頓了頓,哥哥又道:「你不必擔心,你爹娘那邊,一切交由我來處置就是。」
「我要娶你,也並非他們脅迫,而是……心甘情願。」
4
我與謝重樓回到將軍府時,天色完全黑了下來。
他輕笑著衝我道:「哥哥不苟言笑了這些年,我當他不近女色,怎麼動了心,倒跟演折子戲一樣有趣?」
我睨了他一眼:「演折子戲,也比演春宮畫本要好。」
謝重樓臉一垮,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湊到我近前來:「阿昭,昨夜我那樣逼你,你是不是仍然氣著我?」
「是啊。」我故意道,「論起討姑娘歡心來說,我哥哥倒是比謝小將軍好上不少。」
「陸昭懿!」
謝重樓果然氣得險些跳起來,他掀開我的首飾匣子看了看,立下豪言壯語:
「等著吧,小爺要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五好夫君。」
「陸昭玄是萬萬比不上我的!」
那天晚上,他溫柔得不像話,然而這種溫柔於我而言,未嘗不意味著另一種慢性的折磨。
漫長的痛苦與歡愉中,謝重樓也忍得難受,卻還是咬牙問我:「陸昭懿,我夠不夠體貼?」
我終於忍無可忍,抬手捂著他嘴巴,輕聲道:「於此事,你大可不必如此體貼。」
然後……
第二天我睡到近晌午才起身,倦懶坐在妝臺前,等著小織梳頭。
然而今天落在我發間的力道,不知為何莽撞了許多。
我心有所覺,回頭望去,果然,謝重樓握著牛角梳,正低頭抿唇,認真嚴肅地為我挽著發髻。
我挑了挑眉:「謝重樓,我見你畫眉那麼熟練,當你梳發也是極好的呢。」
「那還不是專門學過的……」他小聲道,「我此前了解過的那些,沒告訴我,梳發也算是閨房之樂啊……」
他一面與我說著話,一面艱難地绾好了墮馬髻。
小織明顯對這歪歪斜斜的成果很不滿意,試圖拆了重來,卻被我拒絕:
「罷了,既是夫君一片心意,我總不好拒絕。」
我不好拂了謝重樓的好意,爹娘卻不會慣著他。
用午膳時,娘毫不客氣地點評了我的發髻:
「這是何人绾的?將昭昭的十成美貌掩蓋得隻剩三成,實在可惡。」
我握著小勺,險些笑出聲來,謝重樓不滿道:「娘,這是我绾的!」
「原來是你绾的, 怪不得笨手笨腳。」
娘完全不吃他那套,甚至叫來一旁侍奉的小織, 「以後還是你梳,瞧瞧昭昭從前, 多好看啊。」
誰料,謝重樓就此跟我的頭發槓上了。
他甚至專門去找了京城裡有名的婚喜娘子, 虛心求教, 學習了許多種發髻的绾法。
夜裡, 他信誓旦旦:「我自幼習武,滿大楚沒有一套劍法能難住我, 何況區區梳發!」
而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
三月後入冬之時,謝重樓已然十分熟練, 甚至會绾的發髻比小織還要多幾種。
小織十分不服氣, 又去專程找人學了新的。
「哦?究竟是謝卿性子孤僻,還是謝夫人不能容人呢?」
「我檐」那日冰消雪融, 我晨起不知為何, 竟覺得一點胃口都沒有, 用早膳時不過喝了兩口粥,便恹恹地吐了出來。
謝重樓憂心忡忡地請了大夫過來, 誰知診脈過後,他捋著胡子告訴我們:「是喜脈。」
房間裡安靜了許久, 謝重樓像是如夢初醒般, 顫著嗓音道:「什、什麼脈?」
「是喜脈, 貴夫人有孕了。」
大夫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接著衝小織道:
「胎像還算穩固,為穩妥起見,我還是再開幾副安胎藥, 倘若夫人覺得身子不適,可以煎一碗服下。」
小織帶著大夫走了,謝重樓站在那裡,許久,才遲滯地看向我:「阿昭,你有孕了。」
「是。」
「我們要有孩子了。」
「是。」
「我要做爹了。」
「……是。」
話音剛落,謝重樓的眼尾都紅了, 他猛地低下身子,單膝跪在我面前,輕輕環住了我的腰身。
「阿昭。」他低聲道, 「我總不敢想, 我們之間竟還有這一日。」
是啊。
從前的無數次, 我與謝重樓隔著海角天涯,隔著身軀與魂魄, 在命運天幕的掩蓋下各自流離,尚且不知結局如何。
那時候, 無論是他是我, 都萬萬想不到還有這一日。
我們不止一同走過了必死之局, 還一同迎來了新生。
我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謝重樓發頂,以作安撫。
爾後, 轉頭向窗外望去。
檐上融雪化成水珠滴落,枝頭已有鮮嫩新綠。
我終於平安抵達了又一個,有謝重樓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