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時候,邊關告急,蕭家再次得聖人重用。
蕭伯伯年老病重,上不了戰場,大爺奉命出徵。
在三月的時候,戰敗的軍報屢屢送到聖人手裡,而此時一個更要命的消息傳來。
大爺被俘,已經投敵了。
聖人大怒,命北鎮撫司開詔獄,將蕭伯伯和二爺捉拿走了。
我和棠元得知這消息,曉得這會兒蕭家正是用人用錢之際。
我們商量了番,把這一年多經營盈利全拿出來,再將之前租賃出去的鋪子收回來,緊急出售。
隨之,我們賃了個非常便宜的房子,把住的那個精雅小院賣掉。
拼拼湊湊了七百來兩,我和棠元套了車,去了趟國公府。
國公府如今完全變了樣,府裡僕人少了一大半,好多地方顯得蕭條荒涼。
太太病了,聽見我來了,強撐著病軀坐起來。
「蓉兒,快過來坐。」
太太拍了拍床邊,笑著喚我。
我鼻頭發酸,太太好像老了十幾歲,頭發半數都白了,臉如蠟紙般,一看就是急出來的症候。
「太太。」我和棠元跪下,給她磕了個頭。
左右看了圈,發現隻有三爺在跟前侍奉湯藥,並不見柳輕煙,我小心翼翼地問:「三奶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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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衍眉頭深蹙,顯然有些慌亂,強笑道:「姨媽病了,她回娘家侍疾了。」
我沒多想,讓棠元將七百裡銀票拿來,放在太太床邊,柔聲道:「您要顧惜自己的身子,定要挺過這關哪。」
太太老淚縱橫,看了眼銀票,又望向我,手顫巍巍地摩挲著我的胳膊,半晌哽噎著說:「樹倒猢狲散,往日裡來蕭家打秋風的奉承之輩,口口聲聲說和我們是至交好友的,一個都不來,我們磕破了頭禱告,沒一個人肯幫,他們都怕被連累了,就連我親外甥女,如今也……」
太太捂著口咳嗽了通:「蓉兒,也就隻有你肯來了。如果當初你嫁給衍哥兒,說不準……」
我低下頭沒言語,扭頭望向棠元。
不經意間,我發現蕭衍正怔怔地望著我,眼睛發紅。
「您快別想那麼多了,身子要緊。」我替太太掖好被子,柔聲勸:「蕭伯伯是大英雄,是開國元勳,聖人會念及蕭家的忠義。蕭伯伯和二爺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太太含淚點頭,躺下歇息了。
20
是蕭衍送我和棠元出府的,他神情落寞,要扶我上馬車。
我不動聲色躲開他的手。
蕭衍苦笑,忽然目光灼ṭú₇灼地望著我:「姨丈今兒送來了信,要我同柳輕煙和離。蓉兒,你說我要不要和離?」
我避開他的目光:「這種事,我怎麼好說呢。」
「你可以的!」蕭衍忽然變得很激動,他一把抓住我:「蓉兒,我現在才知道爹爹的良苦用心,現在才知道自己心裡喜歡的究竟是誰,你能不能……」
我沒有回應他,望向棠元:「還傻愣著作甚,回家了。」
棠元忙走過來,恭敬地給蕭衍躬身行了個禮:「三爺,請您多保重啊。」
馬車搖搖晃晃地行在街上。
我悶悶不樂地掀起簾子,衝馬車邊坐著的男人發火:「他剛才拉我的手,你為什麼不推開他!」
棠元一怔,俊美的臉倏地紅了,那張利嘴這會兒又磕巴了:「這個、那個,你之前是他未婚妻,而我隻是他的書童,他是三爺,是主子,你當時那麼喜歡他,他現在又跟你表白……」
「我喜歡個屁!我喜歡的明明是……」
棠元望著我問:「是誰?」
我呸了口:「是狗!」
我氣呼呼地甩下車簾,衝著棠元的方向,憑空打了一通拳。
21
幾日後,太太病逝了。
因著蕭伯伯和二爺下了獄,國公府幾乎沒什麼人來吊唁。
我和棠元商量了番,將店關了,前去幫蕭衍操辦了喪事。
全程我都沒有看到柳家人來,在出殯那日,柳家再次派人催促蕭衍籤和離書。
蕭衍大怒,要提著刀子殺去柳家,哪知被人趕出了府。
自打太太去世後,蕭衍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整日買醉,醉了就哭,拉著我的胳膊撒酒瘋,讓我別離開他。
我嫌他煩,棠元勸我忍忍,叫伙計將他抬到後院的廂房裡睡去。
今兒天氣好,店裡人不少。
角落那桌坐著幾位華服美冠公子,其中有一位我認識,曹小侯爺,是蕭衍昔日的好友。
這家伙男女通吃,當年看棠元生的漂亮,還打過棠元的主意呢。
曹小侯爺經常來我店裡用飯,還算慷慨,偶爾酒後說幾句葷話,隻要不過分,我和棠元就當放屁,沒聽見。
「海掌櫃,你聽說了沒?」曹小侯爺喝多了,笑吟吟地望向我。
我翻著賬本:「聽說什麼?」
曹小侯爺嗤笑:「蕭家完了,這不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麼,當初那小子為了討美人一笑,把你打扮成狗逗人家,現在他媳婦兒跑了,逼著他和離,這不是報應麼。」
眾人哄堂大笑。
我心裡不是滋味,不想聽人說蕭家的笑話,便橫了眼曹小侯爺,打趣了句:「聽說小侯爺自打喪妻後,說了好幾門親都黃了。您自己家的事都沒料理清楚,還管別人哪。」
曹小侯爺真是喝大了,醉醺醺地朝我走來:「那些庸脂俗粉我都看不上,就喜歡海掌櫃這麼俏的。」
說著,手就伸過來了。
22
我厭惡地躲過去。
曹小侯爺壞笑:「哥哥也算給你報仇了,那柳輕煙隻當蕭府完了,如今急得和離,找下家,前兒故意和我在三清觀偶遇,和我在真人眼皮子底下顛鸞倒鳳……」
就在曹小侯爺的手碰到我臉的片刻。
我看見棠元飛奔出來,他一腳踹向小侯爺的肚子,手裡拿著把菜刀,瘋了似的朝男人砍。
「你幹什麼!」曹小侯爺臉嚇白了,捂住受傷的肩膀,連連後退,瞪向棠元:「知道我是誰麼,敢動老子!」
棠元眼神發狠,菜刀指向曹小侯爺:「動你怎麼了,誰準許你碰她的!」
曹小侯爺眯住眼:「碰一下怎麼了?!」
棠元又一刀砍過去,誰知砍偏了,砍到了曹小侯爺的衣裳下擺。
「好小子,你,你真敢!」曹小侯爺急忙爬起,手指戳著棠元罵:「開個玩笑而已,她是你什麼人,你緊張什麼!」
棠元呼吸急促,憋了老半天,憋出一句:「她,她是我掌櫃的!」
曹小侯爺一愣,看了我倆一眼,頓時了然。他撇撇嘴,瞅了眼棠元手裡的刀,悻悻地往出走:「開不起玩笑就不開了唄,咱都老朋友老主顧了,至於動刀子麼,多嚇人。」
我忍著笑,走向棠元,從他手裡奪走菜刀。
嚯,這小子攥得死死的,手都發白了,仍氣得大口喘粗氣。
「好啦好啦。」我輕輕撫著棠元的胸口,驀地發下,他現在個頭蹿得好高,我才到他肩膀,他長得俊美,生氣的樣子也好看。
「這孫子!」棠元朝小侯爺遠去的方向啐了口,罵道:「當初在國公府的時候,他就老逗我,現在竟還言語調唆你,當我死人麼。」
「不生氣啦。」我順手拉住他的胳膊,往回走,笑著嗔:「你平時書生一樣儒雅,今兒忽然發了脾氣,嚇了我一跳呢。」
棠元自然地牽住我的手:「就是討厭別人欺負你,誰欺負你,我弄死誰!」
我心裡暖暖的。
忽然,我發現蕭衍立在前面。
我和棠元互望一眼,糟了,方才曹小侯爺亂說一通,說起了柳輕煙,怕是被他聽見了。
「三爺……」棠元上前一步,要扶住搖搖欲墜的男人。
蕭衍看了眼我們牽著的手,說了句「打擾了」,疾步匆匆出去了。
那天,蕭衍追出去和曹小侯爺算賬,問他說那話到底什麼意思。
兩個大男人當街打了一架,很不體面。
眼看著蕭衍和柳輕煙的婚姻搖搖欲墜,事情又出現了轉機。
24
經多方查證,蕭家大爺並未投敵,隻是戰死在了沙場。
蕭家通敵叛國的罪名消除,聖人感慨,釋放了蕭伯伯和二爺,並賞賜了些東西。
國公府的大門再次敞開,當初那些躲避蕭家的逢迎之輩,又上趕著去探望蕭伯伯。
我和棠元商量了番,也去探望。
誰知蕭伯伯讓人將我們逐了出來,並且將我們送去的禮物也扔了出來。
管事當著眾人的面呵斥:「你們這兩個賤奴,當初看見國公府有難,就上前來看熱鬧笑話,現在又來攀親戚,滾滾滾,省的踏髒了我們府邸的門檻。」
我和棠元臊的臉通紅,事後想想,大約能品出蕭伯伯的深意。
果然夜晚的時候,忽然有人往我家院子裡扔進個包裹。
我和棠元嚇了一跳,打著燈籠出門看,拿起那隻黑色包袱,打開一看,裡頭是一對龍鳳玉佩,另外還有封桃花箋。
上面的字遒勁有力,一看就是出自武將之手,是蕭伯伯寫的。
「佳兒佳婦,情比金堅。白頭偕老,兒孫滿堂。蓉兒,伯伯都好,感謝你安葬了你伯母。你和棠元要好好過日子,這輩子順順當當的。此信閱後即焚,不要再來蕭府了,珍重。」
看罷信,我淚流滿面:「蕭伯伯……」
棠元將我摟住,摩挲著我的背,溫Ṭû₄聲安慰:「朝局的事瞬息萬變,老爺子和咱們劃清界限,也是為了咱們好。」
我哽咽著點頭。
不久後,聽說柳輕煙施施然回了國公府。
既然大爺戰死,那麼世子之位就肯定是蕭衍的了。
她淚眼婆娑地控訴,說都是她那個軟骨頭父親,非逼著她和離,她痴心愛慕三爺,在娘家簡直度日如年。
據說蕭衍冷笑數聲,扔給柳輕煙一封休書,打了那女人兩巴掌,罵了句淫婦,擰身離去。
25
棠元說的沒錯,朝局事果然瞬息萬變。
前段時間還風光回府的蕭伯伯,再次被彈劾,原因是當年早知李丞相有反意,但並未上報天家,且之前數次埋怨聖上,有私調備倭兵的嫌疑,疑似謀反。
朝廷又一次開了詔獄,蕭家再次被查抄,這次更嚴重。
我和棠元作為曾經的蕭家人,也被抓去詔獄審問了數日,錦衣衛指揮使同知親自審問我們,隻要我們交代蕭伯伯謀反的罪證,不僅放了我們,還會賞銀百兩。
喪良心的事,我和棠元不會做,打死都不做。
經歷了幾道酷刑,那些緹騎見實在從我們嘴裡挖不出什麼,且之前我確實將蕭伯伯贈送的錢財房屋都還了,而蕭伯伯也確實派人罵我們賤奴。
最後,還是那個爛舌頭的曹小侯爺幫著求情,我和棠元被釋放回家。
蕭家就沒有我們這麼好運了。
蕭伯伯被逼自盡,蕭家六十八口滿門抄斬。
聖人在翻閱卷宗的時候,看到一封錦衣衛上報的密檔,蕭伯伯當年因立世子的事,痛罵蕭衍文不成武不就,是個廢物。
聖人淡淡一笑,從抄斬名單中把蕭衍的名字除去,開了金口:那就讓他當廢物去罷。
蕭家滿門,就活了蕭衍一個。
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蕭衍,有人說他瘋了,像個乞丐似的到處討飯遊蕩,也有人說他自盡了,屍骨被野狗分食了。
……
26
三年後,我和棠元成親了。
我們的生意做的不錯,不僅開了幾家酒樓, 而且也開始做綢緞和生藥生意,換了更大的宅子, 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當初和我們一起出來的棍子,厭倦待在京城,坐大船去西洋倒賣瓷器去了。
臘月初一, 我和棠元去寺裡上香。
我懷孕了,嘴刁,偏想吃齋飯。
棠元屁顛屁顛幫我向大和尚師父討要去了。
我挺著肚子,扶著丫鬟的手站在馬車旁等。
這時,忽然有個女乞丐撲到我腳邊, 抱住我的腿:「夫人行行好, 賞點吧。」
丫鬟往開踢女乞丐:「起開起開, 仔細弄髒了我家夫人的裙子。」
「小翠。」我蹙眉, 瞪了眼丫鬟, 將食盒中的燕窩糕拿出來,蹲身遞給女乞丐:「大姐餓壞了吧, 吃些。」
女乞丐搶走燕窩糕,狼吞虎咽地吃。
我又遞過去一塊:「慢些,這裡還有。」
我嘆了口氣, 可憐人哪,這麼冷的天, 穿的這樣單薄, 渾身髒臭,瘦骨嶙峋的, 活像個骷髏,手臂上還有爛瘡, 像是得了什麼病。
驀地,我發現這女乞丐樣子很熟悉。
「你是……柳輕煙?」我吃驚地問。
女乞丐一愣, 緩緩抬頭。
當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 她尖叫了聲, 捂住臉, 連爬帶滾地跑了。
這時, 一旁賣香紙的小販嗤笑了聲:「夫人不必同情這淫婦。聽說她從前是國公府的少夫人呢, 婚內就和外男勾勾搭搭,家裡犯了事, 死的死賣的賣, 她被埋進了教坊司,身上得了髒病, 給扔了出來。起初還仗著有幾分顏色,到處勾搭男人換口飯吃,現在大家都知道她有髒病, 誰都不理她。」
我頓時怔住。
這時, 我聽見棠元在後頭喊我:「蓉兒,要不去裡頭吃吧,齋飯端出來會涼掉。」
我轉身, 對俊美高大的丈夫甜甜一笑,向他伸出手:「我走不動,你來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