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初對他招手:“過來吃點。”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在她對面坐下。
桌面擺滿了小碗,熱氣嫋嫋,隔著白霧看熱食,讓他有點徵楞。
陸雲初對他的感覺有些復雜,一邊覺得自己不該靠近他,一邊又覺得他這麼可憐,不靠近他的話怎麼能伸手幫他呢?
她壓下心裡面那些嘮叨的碎碎念,將瓷碗推到他面前。
熬粥的湯底是用筒子骨熬出來的,將湯水熬至淺白,使得骨頭的醇香味滲入每顆綻開的米花中。香菇、青菜心、胡蘿卜切丁,一起放入砂鍋中慢慢煲,到最後與米粒融為一體。
粥底稠滑,似白玉中點綴上清淺的紅綠色,勺子往粥面輕輕扣一扣,似乎碰到了軟膠,彈彈滑滑的。
“我想著你應當不能吃油膩葷腥的東西,便用筒子骨熬的粥,你嘗嘗。”
聞湛抬眸看她,清冽澄澈的眼底泛起皎月入湖面般的碎光。
陸雲初沒顧得上注意他,自顧自地吃起來了。
他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模樣,忽然感受到了陌生的餓意。
他拾起勺子喝粥,再次忘了吹,燙到了嘴唇,匆忙地挪開。
綿滑清甜的蔬菜粥入口,暖意直入腹中,偏偏這份暖意將人的心拉扯著,酸脹一片。
“咖嚓咖嚓。”陸雲初咬了一口剛拌好的白蘿卜條。白蘿卜和黃瓜條用鹽腌制了小半個時辰,濾水後加入調料涼拌,口感爽脆,咬起來發出好聽的清脆聲。
白蘿卜條形似白玉,幼嫩清脆,一口下去,清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炸開。因為沒有好生腌制,還留有生澀的苦味和辣味,不過調料汁水味重,吃起來倒別有一番風味。
黃瓜條清香味更重,甜美滋味與酸辣的佐料交融,就著醇厚的熱粥,咖嚓一口下去,清新微冷的口感瞬間從唇齒竄到腦袋,迷糊的早晨總算徹底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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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得津津有味,清粥小菜也吃出了大魚大肉的滋味,比起聞湛慢而精細的姿態,她的動作就顯得有些粗魯了。
她吸溜完一碗粥後,抬頭一看聞湛還沒吃幾勺,終於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她一停下,聞湛立刻感覺到,放下勺子看她。
麻油香氣撩人,酸香味兒激得人口舌生津,陸雲初不好意思地道:“你胃不好,不能吃這些。”
聞湛茫然了一瞬。
她垂頭一本正經地支吾道:“不是我吃獨食。”
“咳。”對面傳來一聲輕咳,陸雲初下意識抬頭看他,聞湛側著頭,微微蹙眉,似乎是著了涼嗓子不舒服。
陸雲初撓撓耳朵根,她差點以為聞湛是在笑她呢。
她把桌邊的大盆拖過來,很沒必要地解釋道:“雖然是大清早,但是骨頭已經煮出來了,得吃了,不能浪費。”
用清水慢熬的豬骨保留了食物的原滋原味,不需要任何佐料,隻需要用筷子尖端蘸一點鹽就足夠美味。
嫩肉被熬得松散,軟乎乎地掛在骨頭上,牙齒一碰就下來了。
用筷子捅捅骨頭端,裡面軟嫩如果凍的骨髓“滋”一下冒出來,陸雲初連忙伸嘴接觸,狠狠一吸,“嘶呼”一聲,充滿脂肪香氣的骨髓鑽入舌尖,輕抿便化,醇厚香濃,絲毫不膩。
她吃完一根,口中全是濃厚的骨髓香氣,不由得舔舔嘴角,餘光瞥到隻能喝粥的聞湛,再一次補充道:“你身體不好……”
話沒說完,聞湛就試圖站起身,試圖往書桌那邊走。
陸雲初往書桌方向看去,自己早上研磨好的墨汁和毛筆正四仰八叉躺在那兒。
“你要寫字?”
聞湛點頭。
她用手巾擦擦手指:“我去吧!”男配願意和他交流,這真是一件好事,雖然她早已做好了剩下的時日和這個漂亮木偶面面相覷的準備,但總是害怕的,畢竟她孤零零地活了兩世,深知孤獨如鈍刀,最磨人。
她跑過去,將紙筆拿過來,放到聞湛面前。
聞湛提筆,手腕很穩,寫出來的字筆鋒銳利,蒼勁有力。
陸雲初的眼光不由自主飄到他的手上。
大多數人的手即使好看,看上去也是應該用來勞作,用來生活的工具。可他的手卻特別好看,像堆玉砌瓦誘人的佔星臺,有股蠱惑人心的美。
隻可惜手背上一道醜陋猙獰的鞭痕,毀了這雙似乎隻應作撫琴題字的手。
她的眼神在他手指上遊離幾息,終於拔了下來,落到字上。
“我不吃小菜。”
好吧,還不吃涼拌的素菜,挺挑食的。
聞湛繼續寫道:“我也不吃骨頭。”
陸雲初忍不住癟嘴,挑食無所謂,這是不識貨。
他的筆鋒稍頓,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寫下:“我也不用喝粥。”
連粥也不喝,這也太難伺候了吧,陸雲初心頭火起,正想說幾句,卻見他接著一字一句地寫道:“我隨便喝點湯便能吊著氣,你不用太麻煩。”
陸雲初愣住,似乎空中有一隻手陡然捏住她的心髒,讓她胸口一酸。
第6章 奇怪的兄弟
陸雲初一把搶過他筆下的紙,狠狠揉成一團。
“說什麼呢!”她心裡無名窩火,滿腔酸意化作別扭的語氣,“我說你麻煩了嗎!”
聞湛手指縮了一下,垂下眸,顫動的長睫泄露了他的無措。
沒了紙筆,他連抱歉也無法表達,隻能悶不吭聲地坐在這兒,徒惹人厭。
見他這幅模樣,陸雲初摸了摸自己的臉,想著自己還頂著惡毒女配的臉,語氣什麼的要特別注意才好。她連忙放軟語氣:“以後你想吃什麼都給我說,我找到好吃的,也都給你一份。你要好好吃飯,好好養傷。”
聞湛微微蹙起眉頭,伸出手想要寫點什麼,似乎是想要拒絕這份無法承受的善意。
他伸手的時候,袖口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那圈深可見骨的傷口格外明顯。
傷口比昨日還要嚴重,陸雲初愣了一下,蹲在他身前,著急道:“你的傷是怎麼回事?”
她又著急了,聞湛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慌張地掩蓋住罪魁禍首。
他盡力露出溫和的笑意,搖搖頭,試圖用眼神告訴她無礙。
可是陸雲初沒看見,她盯著他的傷,追根究底地問道:“你昨夜洗漱時,是怎麼洗的?”
聞湛顯然沒有想到她會問這個,有些猝不及防。
“是用帕子擦拭身體,還是脫光了進浴桶沐浴?”
她問的太直接,聞湛僵硬了一下,不合時宜地紅了耳根,半晌意識到不能不回答這個問題,硬著頭皮在桌面上寫下“後者”二字。
陸雲初像一隻炸毛的貓:“你知不知道你傷的多嚴重,還敢浸水,我以為你隻是想擦擦身子,沒想到你這麼不在乎自己!”
又惹她不快了,聞湛一筆一劃在桌面上寫道:“抱歉。”
他手上的傷口皮肉翻飛,若是尋常人早就痛得龇牙咧嘴,無法動彈,他還一副習慣到無所謂的模樣,穩穩地在桌面上寫字。
“你不疼嗎?”陸雲初趕忙抓住他的袖口,把他的手從桌面輕輕拿開。
聞湛很無措,他口不能言,若是不寫字,連歉意也無法表達。
陸雲初將他手拿開以後,並未放開,而是湊近看了一眼,臉皺成一團,重復問道:“這麼嚴重,你不疼嗎?還敢泡水!”
這個問題難倒聞湛了,他垂眸,眉間凝起一團迷茫的霧氣,感受了一下,有問必答地點了點頭。
他點頭的動作稍顯猶豫,實在是未曾感知過“不疼”,所以難以判斷何為“疼”。
陸雲初瞪眼:“那你還敢沐浴!”
聞湛的袖口被她拎著,不敢動彈,可是又不想她生氣,隻能換左手在桌面上比劃“身上太髒”。
想到他剛被放下來的時候,身上布滿了紅黑的血漬,陸雲初就像一個被針扎了的氣球,一下子就泄氣了,想說什麼都無從開口,最後隻是又嘆又急地道:“那也不能碰水。”
他很聽話,點點頭。
“好好上藥。”
他再次點頭。
陸雲初撐著頭看他,對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忽然站起來,往廚房跑去。
她從灶下拿出烤的烏黑的小木棍,在地上劃拉了兩下,發現可以用以後,又風風火火地跑回廂房,找出布條將其纏繞,再把紙裁剪成小方塊兒,疊起來縫上。
簡易便攜的紙筆就做好了。
等她弄完,興衝衝地跑回去,聞湛已不在桌前。
她疑惑地往屋門走,還未走到,就聽見廊下傳來的說話聲。
“你的病看起來越來越嚴重了。”
這個聲音太熟悉了,陸雲初呼吸一窒,聞珏怎麼來了!
前兩世逃亡的恐懼感猛地湧上心頭,若是他發現聞湛身上的傷,是不是她又要被迫開始逃亡了?
聞湛……他會不會告狀?
陸雲初放輕腳步,慢慢地向窗邊靠近。
透過半掩的窗戶,她看見了在廊下站著的兩人。
聞湛比聞珏還要高半個頭,卻比他瘦削太多。聞珏穿得比他體面不少,衣裳上的暗紋在日光下泛著淺淺的光澤,將聞湛那身粗麻深色衣裳襯得更加寒酸。
可是也將他襯出了朗朗風骨。若說聞珏氣宇軒昂,似即將飛向蒼穹的雄鷹,那聞湛就是玉山將傾,身上籠著沉沉暮氣,似冬日一場將萬物洗滌幹淨的大雪,等待日光一出,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來過人世間。
聞珏沒有看聞湛,似乎是下意識地躲避他的目光,語焉不詳:“……我知曉你對人世並無留戀,但你這條命是……你要努力活著。”
聞湛並無惱怒之意,眼神落在天上卷舒隨意的白雲上,輕輕點了點頭。
他面無表情的時候實在是很冷,看上去疏離至極,讓人不敢接近。
陸雲初回憶了一下,他一直都是面無表情的,可為什麼自己之前卻沒有這種感覺呢?
這倆兄弟相處得實在怪異,聞珏憋了一肚子話,張嘴好幾次都不知道說什麼,拳頭緊握著,話題竟然拐到了陸雲初身上:“你如今成了親,有了家室,我也算是……不負所託。”
聞湛垂眸,伸手接下被風吹落的枯葉。
聞珏始終沒看他,身上那股別扭擰巴的氣都要溢出來了:“陸雲初此女,雖然性情不好,但容貌姣好,且你二人被撞見後,親事也是你點頭的,想必你對她——”
聞湛忽然捏碎了手中的枯葉,神色驟冷,聞珏明明沒看他,卻立馬住了口。
可他偏偏不服氣,笑道:“你我一起長大,打趣一下也算冒犯了嗎?”
陸雲初看得隻咬牙,男主怎麼這麼討人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