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已過中庭,寅時。我從子時等到寅時,西廠總部依然燈火通明。


今夜的西廠不對勁。


守衛數量明顯減少,這是高昌雲的老巢,明衛暗衛應該都不止這些,這位西廠督主明顯已經料到有人會來,光明正大地等著。


我悄悄縮進陰影裡,等下去沒有意義,無論如何也必須冒險進去。


西廠內部庭院重重疊疊,守衛好辦,就是躲藏的暗哨有些麻煩。半個時辰之後,我成功潛入高昌雲書房之外,書房裡燈火通明,人影綽綽,像在討論什麼,言辭激烈。


照十五和老七的風格,目標不出現能蹲守個把月,但這種風格不適合我,所以我決定當回靶子,把高昌雲引出來。


我左右環顧了一下,折下幾片樹葉,反手一揮,樹葉帶著破風聲割破窗紙飛入。


書房內有人厲聲呼喝,幾枚飛鏢同時破窗而出,我抓住屋檐翻身上瓦,再看下方時,一片兵刃閃閃寒光,而我周圍也悄無聲息地出現十多名持刀黑衣人。


院中燈火大亮,十餘人簇擁著一人,身著紫色飛魚賜服,面白無須,正笑吟吟地看過來。


「刺殺本督,就派一個人來,陶琪是昏了頭了,還是當本督是泥捏的?」


高昌雲不老,三十多歲的年紀,生的一副人畜無害的白淨面孔,隻是這尖細而又悠長的嗓音,在月夜裡平白添了幾分令人有種不寒而慄的陰冷味道。


西廠真正算得上高手的不多,但也不少。我暗自盤算了一下,突圍出去的可能不大,就算能全部解決了,那我自己也大約是要交代在這裡的。


既然如此,我握緊手中短劍,足尖一點,以最快速度朝高昌雲衝去。


身後有破風聲襲來,一掌一劍,直奔後心。


我稍稍錯開身形,劍尖從左肩刺出,緊接著一掌直擊後心,胸口劇震,翻江倒海,我咬牙咽下喉頭湧上的血,借助其掌力,速度再提一截。


左右一陣驚呼,我專注地盯著高昌雲,尋找一擊斃命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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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短劍還未探出,眼前一花,紫色飛魚服的袍擺飛揚,我被一掌擊飛出去,撞在廊下的柱子上,又重重摔落在地。


我聽到我的肋骨發出一聲脆響,落地的一瞬反手拋出手中短劍,劍勢破雲,光出如龍。


有些時候人得認命,就像無論什麼身份,又或是什麼位置,總有人狠狠把你碾壓在腳下告訴你。


老鼠就是老鼠。


臉上的這隻腳穿著鹿皮靴子,反復用力,真真像在踩一隻瀕死的老鼠。


那對跟了我十多年的短劍被折成兩截,隨意地拋在花磚上,在月光下幽幽地泛著光。


「陶琪手底下出來的人,果然好膽,以命換命,盡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高昌雲尖細的語調又慢又長,實在刮耳朵得很。


我被踩在地上動彈不得,受傷多了,對於疼痛已經很遲鈍,倒沒覺得多疼,隻是眼前一陣一陣的模糊在提醒我,我此次受傷很重。


秉承暗衛對外一致的高冷形象,我始終一言不發,連句哼哼都沒有,對此高昌雲可能是覺得有些無趣,移開腳退後幾步準備欣賞個亂刀剁肉。


就在我即將被亂刀剁成一堆爛泥時,一道極亮的劍光橫掃而來,劍風帶著院中草木都匍匐下去。


我聽見高昌雲又驚又怒的聲音:「找死!」


腳步聲,喊殺聲,刀劍聲響成一片。


或許看我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也沒人來朝我補刀,倒是被踢了好幾腳,仰面朝上,我看見高昌雲在屋頂上和一名戴面具的白衣人鬥得正酣,春夜星光之下格外令人矚目。


我不由得嘆一句,七哥威武!


暗衛組織老七,是個常年戴面具的白衣人,同樣是用劍的,他的劍法甩我十八條街,組織內尊稱一聲七哥。


組織內能躲過我劍的人,一個是老大,一個就是老七。


組織內部的排名經歷一段時間就會死得七零八落,目前前十也隻有零散的兩三個人,等待下一次考核才會補齊。


和高昌雲對打的除了七哥,還有一名西廠打扮的男子,提著一把彎刀左突右閃,專找空隙下手。


區別於七哥排場拉滿的出場,逼格拉滿的打鬥,十五擅長易容,什麼時候偷摸混到高昌雲近身的我也不知道,隻是這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有了七哥大高手風範的比對,十五如同一隻猥瑣的猴子,上蹿下跳左突右閃,被騷擾得不勝其煩的高昌雲一聲怒吼,也不管七哥了,調轉身形準備先捏死這個煩人的小螞蚱。


我正看得興起,有人卻把我拖走了,我懶得看是誰在拖我,反正我現在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高昌雲下手很黑,那一掌幾乎震碎了我所有的胸肋骨,傷及內髒,如今我也就剩一口氣苟延殘喘,什麼時候這口氣斷了,我就死了。


至於是拖我出去丟亂葬崗喂狼也好,亂刀剁碎也好,無所謂了。


我就這樣被拖死狗一樣拖出院子,這時來人把我放下,我有些驚訝,這倒是個意料之外的人。


「十九?」我的牙掉了兩顆,說話漏風。


十九一身西廠侍衛打扮,巴掌大的臉在夜色裡有些看不清,漆黑的眼珠像兩塊黑寶石,幽亮得很。


她沒有開口,解下背上那把長苗刀,別在我的腰帶上,然後蹲下身,把我背了起來。


我目瞪口呆,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她背上了,我後腰帶上還別著她的長苗刀。


我的胸肋骨斷了,她這一背,壓著斷裂的肋骨又是一陣響,那股淡淡的疼猛地開始劇烈起來,倒抽一口冷氣,模糊的視線倒是清明了許多。


這姑娘還是那麼虎了吧唧的。


我嘗試勸她把我放下,畢竟我這樣基本已經是個死人了,就吊著那麼一口氣,救我完全沒有必要。


可不管我怎麼說,十九依舊高冷得一句話也不答。


我少時幻想過當個英雄,哪日救下一個願意以身相許的美女,然後一起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


倒不想今日在這麼狼狽的情況下被一個美女救了,嗯……十九應該算個美女。


不過就十九這種性格,我要是敢說以身相許,估計她會親手掐掉我剩下的最後一口氣。


果然說書都他娘是騙人的。


9


以前聽人說過,人活著就是為了一口氣,為一個念想,為一個期盼,若是沒了這個念想,那這個人大約就會死去。


我差不多從十年前起就沒有念想了,爹娘死了,四姑娘丟了,我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麼,也不知道我除了殺人還能幹什麼。


這也是我不願意下崗的原因,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畢竟我去當殺豬匠,甚至打雜都被嫌棄。


我就奇了怪了,就我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能一次又一次地從鬼門關活過來,同批進組織的都死得差不多了,唯獨我還依舊生龍活虎地活著。


我醒來的時候,十九仍然在锲而不舍地進行她偉大的蓋房子事業。


我看了一眼蜷縮在我旁邊的小黃狗,突然覺得十九這愛好真的是太妙了。


雖然做暗衛的要適應各種環境,隨便找個地方休息就行了,不用那麼窮講究。


但混到住狗窩就實在是很掉檔次了。


春季裡的第一場雨,很不巧被我趕上了,由於傷勢較重,十九怕我再淋了雨就真的要去找閻王報到了,於是找遍了京郊,勉強在河邊找到了一個窩棚,但這窩棚已經被一隻流浪的小黃狗捷足先登,所以我隻能和它先擠一擠避避雨。


這窩棚是稻草搭的,塌了一半,於是勤勞的十九雨一停就先上山砍了兩捆毛竹,在窩棚旁邊吭哧吭哧地開始蓋房子。


那邊十九蓋房子蓋得熱火朝天,我肋骨骨折肩膀刺傷與狗共處一室如同殘廢。


小黃狗打了個呵欠,非常自來熟地搖著尾巴,歡快地跳來跳去。


十九處理傷口的方式非常簡單粗暴,烈酒衝洗,包扎,完事兒。


至於內傷,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一堆藥丸,吃下去也慢慢開始好轉。


隻是肋骨的斷裂傷需要慢養,不能活動,期間十九放過煙花訊號,按理說老大會派人來接應,可一連幾日,都沒有人來。


當日十九背著我為避西廠暗子追殺,出了京城,暗衛組織雖然對外冷血無情殺人如麻,但對於內部還是很人性化的,老大遲遲不來救援,隻有兩個可能。


要麼,我被放棄了。


要麼,就是老大如今抽不開身,甚至整個暗衛組織,都無人抽身來接應我。


這無論哪一個都不是好消息。


十九不愛說話,我在組織內的形象原本也是標準的高冷範兒,但這兩天生生把我逼成話痨。


實在是看著十九盤膝而坐仔仔細細地擦拭那把長苗刀的時候,令人瘆得慌。


我的短劍折了,這麼多年那對劍一直隨身帶著,哪怕睡覺也是抱在懷裡的,沒了那對劍,總覺得有種焦灼的不安。


我開始睡不著覺,哪怕睡著了,也是噩夢連連。


我嘗試和十九說話來轉移注意力,但多半時候都是我在說,她的日常除了擦刀就是發呆,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


有一天我忍無可忍問她:「你為什麼不說話?」


依舊是沉默。


我放棄了,突然格外想念城北的說書先生。


「我聲音不好聽。」良久的沉默之後,十九開口了,聲音依舊沙啞難聽。


我一愣,身為暗衛的十九,不說話是自覺聲音難聽?


我好像總會忘了她是個姑娘,有屬於姑娘的敏感。


十九的嗓子明顯是受過傷的,帶著粗砂礫刮擦的聲音,組織內每個人的來歷都是保密的,十九的過去,多半也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


我隨口扯了句話掩飾尷尬:「我以前沒見過你。」


十九轉過頭來,漆黑的眼珠像空洞的潭:「我是陶先生從西廠帶出來的。」


我默默地閉嘴。在西廠,不比在暗衛組織愉快,尤其西廠是宦官掌權,其變態程度比之暗衛組織有過之而無不及。


十九是老大帶回來的人,那自有他的道理,我不該多問。


我轉過頭去看屋外灰蒙蒙的天。


我不說話了,換十九開始說。


「我是青州人。」


我心頭一顫,似乎有什麼猜測在蠢蠢欲動想要破土而出,七經八脈內如樹根一樣瘋狂攢動。


「我很小的時候被帶入西廠,教我武功的就是高昌雲,我在西廠從五歲長到十五歲,從朝堂到江湖,每執行一次任務,就是暗殺一個或許多個人。」十九的聲音生澀難聽,輕飄飄的。


「但高昌雲是個閹人,他不高興了就喜歡折磨人,他收了那麼多徒弟,幾乎都被他折磨死了,我沒死,是因為他要把我送給宮裡的太監大總管宋年,我不願意,所以他殺了我,然後,陶琪又救了我。」


我閉眼躺在床上顫抖不已,十九的聲調猛然拔高,長刀出鞘帶起一抹豔麗刀光,冰涼的刀刃抵上我的喉嚨。


我睜眼看去,十九單膝跪在床邊,右手持刀高高揚起,向來空洞的眼睛泛著紅,牙關緊咬,胸口起伏得厲害。


我從未見過情緒如此劇烈的十九。


她的眼神凌厲如鋒,眼眶越發紅了起來,啞著嗓子道:「所以你為什麼不回來找我?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丟掉我?!」


我張了張嘴,利刃在喉,卻有一股突如其來的輕松,仿佛溺水的人突然得以呼吸空氣,眼睛莫名潮湿,我無聲地笑了:「四姑娘,是你啊。」


十九的眼眶更紅了,拿刀的手也開始抖,眼睛卻越發明亮,恨聲道:「你說讓我等你回來,我就在那間草棚子裡等了很久,可我等到天黑,等到起風又下雪,也沒見你回來。」


她伸手去解領口的扣子,扣子下是一道極深的傷痕,縱然已經結痂,但也依然清晰地看到傷口的猙獰:「我曾經以為你死了,可你沒死為什麼不來找我!你讓我等你回來,我就到處蓋房子指望你哪天來找到我,可你……你為什麼不來!為什麼要騙我!當初又為什麼要把我扔在那裡!」


「簡風時!回答我!」十九通紅的眼眶開始落淚。


​‍‍‍​‍‍‍​‍‍‍‍​​​​‍‍​‍​​‍​‍‍​​‍​​​​‍‍‍​‍​​‍‍‍​‍‍‍​‍‍‍‍​​​​‍‍​‍​​‍​‍‍​​‍​​​‍​‍‍‍‍‍​​‍‍​​‍‍​‍‍‍​​​‍​​‍‍​​‍‍​​‍‍‍​​​​‍‍‍​​​​​‍‍‍​‍‍​​‍‍‍‍​​​​‍‍‍​​​​​​‍‍​‍‍‍​‍‍‍‍​‍​​​‍‍‍​​​​‍‍‍​‍​‍​​‍‍​​​‍​​‍‍​​‍​​​‍‍‍​‍‍​‍‍​​‍‍​​‍‍‍​​‍​​‍‍​‍‍‍‍​‍‍​‍‍​‍​‍​‍​‍‍‍​‍‍‍‍​​​​‍‍​‍​​‍​‍‍​​‍​​​​‍‍‍​‍​​​‍‍​‍​‍​​‍‍​​‍‍​​‍‍‍​​‍​​‍‍​‍​‍​​‍‍‍​​‍​​‍‍‍​​‍​​‍‍​​​​​​‍‍‍​​​​​‍‍​‍‍‍​​‍‍‍​​‍​​‍‍​​​​​‍​​​​​​​‍‍​​​‍‍​‍‍​‍​​​​‍‍​​​​‍​‍‍‍​‍​​​‍‍‍​​‍​​‍‍​‍‍‍‍​‍‍​‍‍‍‍​‍‍​‍‍​‍​​‍‍‍​‍‍​‍‍​​‍‍​​‍‍​‍​​‍​‍‍​‍‍‍​​‍‍​​​​‍​‍‍​‍‍​​​‍​​​‍‍​​‍‍‍​​‍​​‍‍​‍‍‍‍​‍‍​‍‍​‍​‍​‍​‍‍‍​‍‍‍‍​​​​‍‍​‍​​‍​‍‍​​‍​​​​‍‍‍​‍​​‍‍‍​‍​​​‍‍‍‍​​‍​​‍‍​​​​​​‍‍‍​​‍​​‍‍​​​​​​‍‍​‍​​似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震得我頭暈目眩。


簡風時,是啊,我的原名,不叫十一,叫簡風時。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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