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與他,死生不復相見。」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她是在騙朕!她一定是在騙朕!」


蕭淮景狀若癲狂。


「她說她死了,可是有人看到嗎,有人作證嗎?」


他堅信,隻要無人作證,我就不是真的死了。


他把先前在芙蓉殿當差的宮女太監們搜羅起來,挨個詰問。


看他這樣行跡瘋糜,所有人都不敢吱聲,生怕哪句話說錯了,項上人頭不保。


一道蒼老沉穩的聲音打破沉寂:


「奴婢可以作證。」


眾人回頭,身後站著一位六旬老妪。


老妪走上前,附身下拜:


「奴婢是見過娘娘最後一面的人,陛下若是不信,可以聽奴婢一言。」


15


她是蕭淮景的乳母,常嬤嬤。


本來,皇子長到六七歲時,乳娘便可以被放出宮,但蕭淮景年幼時生過一場怪病,是常嬤嬤替他試過各種解藥,才救回來一命。試藥之後,她的身子也不好了。先皇便許她一直留在宮裡養老。


雖然她是乳娘,可蕭淮景對她頗為依賴信任,宮裡誰人見她都要敬上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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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淮景問:


「你是何時見她最後一面的?」


「就在陛下封後的那晚。」


蕭淮景眼瞳微顫。


那時他忙著寵幸新歡,七日七夜,卻都不曾對我有所過問。


卻沒想到,原來我已經無聲無息消失這麼久。


「那晚,娘娘曾召奴婢來,說過一些奇怪的話。」


從前蕭淮景後宮隻有我一個貴妃,於是我履行著皇後的職責,管理後宮內各處開支,也包括常嬤嬤養老問題。


她是蕭淮景的乳母,勞苦功高,我敬重她,在吃穿用度上待她不薄。因此她自然也願意幫我。常嬤嬤道:


「娘娘說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今夜過後,必將身殒道消,屍骨無存。懇請奴婢日後在宮裡一定要護好小皇子,可惜,小皇子被送去皇後娘娘膝下撫養,奴婢人微言輕,實在力所不逮。」


「如今娘娘消失,整個天下都不見蹤跡,陛下聽信隱衛稟報,認為娘娘是跑去了北齊。」


「其實,隱衛那番話,但凡仔細想想,便能發現其中說不通之處。」


「大周疆土遼闊,即使是乘最快的千裡馬,走最近的官道Ťú₇,也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到達兩國邊境,可隱衛稟報時,也僅僅隻過了兩個月而已。」


「騎馬顛簸,一般人都不能忍受奔波勞頓,更何況,娘娘是一個剛生育過的婦人呢?」


常嬤嬤鄭重磕了個頭:


「娘娘已經死了,如今,眼前這些遺物便是證據,娘娘臨死前,仍惦記著自己的母親和幼子,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困囿於情愛,一走了之?若皇上仍執意聽信旁人讒言,損毀娘娘身後清譽,實非明君之作為。」


16


此刻,蕭淮景終於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原來那句脫口而出的「我會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


不是玩笑,也不是賭氣。


是真的。


「怎麼會,朕不信!」


「她不會死,不會的!」他崩潰怒吼,「她以前為朕擋刀,那麼重的傷,萬分兇險,最後不還是安然無恙嗎!生孩子時血崩難產,不țú²照樣也挺過來了嗎!朕不相信,好端端的,她怎麼可能會死!」


原來這些,他一直都知道啊。


我還以為他瞎呢。


突然,他看見了我的那枚同心玉。


上面的精巧機關被我磨毀,再也無法與另一半拼湊。


那樣決絕。


如同信中所言,死生不復相見。


蕭淮景忽然想起那個被他扔掉的錦囊。


他抓住沈晚凝,厲聲質問:


「另一半呢?」


「朕問你,另外一半同心玉在哪!」


沈晚凝被嚇得不清,磕磕絆絆道:


「臣妾,臣妾一時疏忽……弄丟了……」


她怎麼敢說,另一半玉早就被她摔碎了。


蕭淮景用力把她一甩:


「放肆!你怎麼敢!」


沈晚凝此刻小腹已經顯懷,若不是被宮女接住,她差點被甩在地上。


蕭淮景指著她:


「她為何會死,都是因為你!她心口那一箭,當初就是你射的!是你害死了她!」


此情此景,一如當初指責質問我時一樣。


他太聰明了,早就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實際真正害死我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


是他啊。


是他的背叛、他的不忠。我的希望和絕望,都是他一手帶來的。


17


蕭淮景瘋了。


他不顧大臣們的勸諫和苦求,開始不問政事,荒度時日。


整日賴在芙蓉殿裡,命制香師為他調制燻香。


犀牛角,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


白霧繚繞,薄煙嫋嫋。


蕭淮景歪在榻上,瘋瘋癲癲,神志不清。


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晚芙,你說你已經不怪朕了,是真的嗎,哈哈哈哈哈……」


「晚芙,你會回來麼,朕好想你……」


「朕知錯了,也想通了心意,這一次,絕不會再叫旁人迷了心智……」


我飄在空中,漠然地望著他。


香料並沒有通靈的奇效,隻是會讓人產生幻覺。


但,蕭淮景卻心甘情願沉浸在這場精心編織的美夢中,長醉不復醒。


18


又一晃眼過了一年。


這中間發生了許多事。


其一,為顧及顏面,蕭淮景追封我為皇貴妃,大辦一場喪儀。喪儀後,我的遺物被送還回將軍府。


其二,父親年邁,前不久舊傷復發,不幸病逝。我的弟弟沈度成為下一任家主。


其三,沈晚凝流產了,從前她為晉王妃時,府裡勾心鬥角,就曾被其他幾個側妃陷害流產過一次,對身子底造成了虧空。


她在蕭淮景面前哭鬧時,ƭũⁿ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偽裝失憶的事實,引得蕭淮景對她厭煩不已。


其四,拓跋越上次差點被蕭淮景綁架,北齊知曉後,借此事為由,向大周發兵,蕭淮景派沈度帶兵出徵。


沈度到達前線後,發現朝廷派給他的兵力遠遠不夠,北齊軍擅騎射,作戰能力強,大周被打得節節敗退。


邊關形勢岌岌可危,沈度連修十二道飛書,向蕭淮景奏請派兵支援。


蕭淮景卻將這些奏疏全部壓下,置之不理。


他準備在戰場上把沈度耗死,再派人支援。


他有自己的私心——


沈度畢竟是我的親弟弟,我的死,必定讓他對自己心懷有怨。


二來,沈家權勢滔天,把持著前朝後宮。


當年他靠沈家登上帝位,如今他高枕無憂,也是時候換一換血了。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氣得渾身發冷!


盡人皆知,沈氏祠堂最顯眼的位置上,懸掛著一塊牌匾,上面題著世代傳承的家訓——


忠君、愛民。


可若忠的是這樣一位暴君,實在是不值得!


19


可蕭淮景沒想到,沈度不僅沒死,還在戰場上以少勝多,大敗敵方。


我死前回將軍府的那次,夾帶過一本不起眼的手稿。


可裡面,畫滿了槍支、火銃、弩炮設計圖紙,以及炸藥配方。


這些武器,是北齊最先使用的。沈度曾向蕭淮景上書奏請,撥一筆軍費,用作研究制造。


可蕭淮景當時在為沈晚凝籌備封後大典,以銀兩緊缺為由推拒了。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件「遺物」——


是我那條還沒繡完,想送給娘親作賀禮的鬥篷。


在知道自己注定任務失敗,抹殺已經進入倒計時後,我開始爭分奪秒地趕工。


在最隱蔽的中間夾層裡,繡上了皇宮布防圖。


這種方法,是很多年前沈家軍秘密流傳下來遞送情報的方式。


娘親行事謹慎,拿到手時,習慣性地檢查了一下。


果然發現其中暗藏玄機。


既然蕭淮景背叛了我,那麼,即便我死了,也要變成一把復仇的刀,刺向負心人。


冤冤相報,至死不休。


娘親果然知曉了我的用意。


一家人猶豫了很久,「忠君愛民」,是沈家祖傳的家訓。


直到蕭淮景在戰局中故意拖延,想讓沈度寡不敵眾,死在戰場上。


實在是欺人太甚,不得不反!


靠著布防圖和槍支火藥,沈家軍一路勢如破竹,無人能擋。


軍旗迎風獵獵,士兵齊聲高喊:


「誅暴君,殺妖後!」


皇城很快淪陷,蕭淮景和沈晚凝在睡夢中被吵醒。


兩人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睜開眼,卻發現殿外被殺氣騰騰、披堅執銳的士兵重重包圍。


「鏘!」


長劍泛著寒光,架在兩人脖子上。


沈晚凝失聲尖叫。


而蕭淮景還在強作鎮定。


「愛卿,你這是何意!」


沈度寒聲道:


「自然是為我阿姐報仇!」


「蕭淮景!阿姐是你的妻子,她為你出生入死,披肝瀝膽;沈晚凝!從前在府上,阿姐對你照顧有加,她對得起任何一個人!可你們兩個,卻蛇鼠一窩,勾結在一起做出這等齷齪之事,今天,我就要殺了你們這對暴君妖後,告慰我阿姐的在天之靈!」


說著,他向前一遞,刀刃挨得更近。


眼看就要血濺當場。


沈晚凝突然高喊:


「沈度,你被騙了!」


「你以為,那個人真的是你阿姐嗎?」


沈度掀起眼,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沈晚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忙掙脫士兵,掏出懷中的錦囊,道:


「我早就發現她不對勁了!這個錦囊,是沈晚芙親手做的物件,我曾拿著它問過大師,大師說,那具身體裡面的靈魂,早就不是沈晚芙了,你我真正的阿姐,十歲那年就病死了!」


20


我穿到這裡,佔據一個陌生人的身體,本是個意外。


在我自己的世界裡,我隻是一個平凡的打工人,為生活奔波,隔三岔五熬夜加班,吃老板畫的餅。


過著一種「不死就行,不行就死」的日子。


結果某天,我買的彩票,意外中了三千萬頭獎。


括弧,稅後兩千四百萬。


我並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這筆錢,足夠我躺平擺爛一輩子了。


於是我準備辭職。


結果因為太激動,樂極生悲,還沒等甩在傻逼領導臉上過一把癮,嘎巴一下就猝死了。


意識混沌間,腦中出現了一個系統。


它說,隻要成為整個王朝最尊貴的女人,就能讓我在原來的世界裡復活。


再睜眼,我變成了十歲的沈晚芙。


這也是我為什麼,拼了命也要當上皇後。


隻可惜,流年不利,作為將軍府嫡女,身負政治聯姻的枷鎖,攤上了蕭淮景這麼個玩意兒。


聽她這樣說,沈度神色愣怔,久久無話。


沈晚凝以為他被說動了,繼續道:「霸佔別人的身體十幾年,難道不卑鄙無恥嗎?!這樣的人死有餘辜,根本不值得你興師動眾,為她討公道!」


沈度思忖許久,終於開了口:


「你說的也許沒錯,真正的阿姐,也許早就病死了。」


「可我記得,我十歲時,阿姐十四歲。我在戰場上差點丟了性命,是她為我求來神藥,帶我殺出重圍。」


要想獲得系統積分,並不容易。


我本來想用積分,兌換蕭淮景的好感度來著。


可那時沈度重傷,看著與自己朝夕相處四年的親人,我毫不猶豫給他兌換了起死回生藥。


「不管她是不是原來的阿姐,她對我的好,我記一輩子!」


「不像你,一條冷心冷肺的毒蛇!縱使對你千好萬好,也會被你一口反咬在心窩上!」


我聽著都有點感動了。


想當初,「起死回生藥」可比「增加好感度」貴上好幾倍呢。


我不僅把之前賺的積分全搭了進去,還軟磨硬泡,求系統赊了不少。


好小子,沒白疼你。


「你口口聲聲說,要為你阿姐復仇。」一旁的蕭淮景破口大罵,「那朕又有何對不起她!」


「朕讓她把中宮之位讓給凝兒,可朕也給了她貴妃之位,已經算是皇恩浩蕩。」


「朕是天子,她是妻,更是臣!夫為妻綱,君為臣綱,莫說是中宮之位,就算朕要她死,她也不得違背聖意!」


「你也知道, 長姐與你是君臣關系。」


「可你別忘了,並非『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這世上還有另一種道理——」


他目光審視著蕭淮景。


字字鏗鏘, 擲地有聲:


「君之視臣如手足, 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沈家世代遵循祖訓——『忠君、愛民』,可我們要效忠的是明君,你這樣頭腦昏聩的暴君,不配!」


21


沈度造反時,京城內的各路統領全部不做抵抗,主動獻降。


做皇帝做到蕭淮景這份上, 還真是失敗。


為了名聲,沈度登基後,沒有大肆屠戮。


但他選擇了更狠毒的方法對付這兩人——


打斷手腳,關進水牢, 用湯藥一天一天吊著他們的爛命。


為了防止他們咬舌自盡,連牙齒都敲碎了。


至於我的孩子鈺兒。


稚子無辜, 沈度不想將他牽扯進大人們的恩怨中。


他改了姓, 喚作沈鈺, 送他回將軍府,抱到娘親膝下撫養。


除以上外,沈度還下了一道御令。


他將我的名字從前朝宗廟中除去,追封我為新朝女君。


他站在空曠的大殿中,自言自語:


「阿姐, 以後史書上, 我不要讓你的名字, 隻能附在那個狗屁皇帝的後面。」


「你聰慧果敢, 才學過人,心系家國,要寫, 就要單獨寫一頁!」


語氣中頗有幾分驕傲。


聰慧果敢?才學過人?


是因為那個畫滿火銃和槍支設計圖的本子嗎?


好吧, 其實那是我用積分跟系統兌換的。


總得在死前最後發光發熱一次吧。


此時, 久違的系統機械音忽然響起:


【我沒看錯吧, 你的任務竟然成功了?】


我同樣陷入沉思。


「啊這……」


原來, 任務說的成為王朝最尊貴的女人,不一定非要成皇後啊。


皇後之上,還有皇帝。


是我格局小了。


沒想到,在我被系統判定失敗,就地抹殺後。


任務目標竟能以另外一種刁鑽的角度, 詭異地實現了。


我問:「所以我現在, 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中去嗎?」


【可以。】


「那走吧。」


這個世界很好。


下次不來了。


遠處出現了一道白光,我的靈魂不由自主朝著那道白光飛去。


地面越來越遠,那道身影越來越渺小, 快要變成一個小點。


「沈度。」


我朝他揮了揮手,最後一次以沈晚芙的身份自居。


「阿姐我啊,要走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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