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嬸子如夢初醒,低著頭嗡嗡地說‘這就走,這就走’。
出了廂房,桂花嬸子的心口仿佛壓了一個重錘般壓得喘不過來氣。她佝偻著腰,拎著食盒匆匆回了廚下,也沒人留意到她一雙眼睛紅了。安琳琅這會兒魚已經做好。噴香的酸菜魚就放在灶臺邊上,桂花嬸子悶頭將魚裝進食盒,又給二樓那邊送去。
這般來來回回跑了幾趟,後廚這邊才終於得了空歇息。
老爺子還沒走,惦記著那鍋還沒出鍋的排骨死活不走。小哥跟著他老師也喝了一碗湯下去,後面兩人幹脆臉皮不要,就這麼排排坐跟老爺子一起等吃的。安琳琅那個盤子將早早悶著的紅燒排骨盛出來,又炒了幾盤素菜準備吃午飯。菜很快就要上桌了。
桂花嬸子埋著頭,飯都沒吃就說累了,轉身回房裡歇息。
安琳琅忙到這會兒剛歇,自然也沒留心。隻當桂花嬸子頭一回上工,忙累了。累了那就回去歇息,食肆裡的規矩也不嚴:“那給你留一份放鍋裡溫著,嬸子你得了闲再吃。”
桂花嬸子含糊地應了。
紅燒排骨悶了這麼久,肉軟得嗦一下就從骨頭上掉下來。骨頭也浸透了湯汁,嗦一下感覺比有滋有味的。這紅燒的豬肋骨別說家豬那股子腥臊味兒了,滿口都是鮮美。收汁兒也收得好,味道全浸透進肉裡,香得老爺子下筷子都受不住手:“這肉還有點甜味兒?”
“放了些糖。”安琳琅雖然做川菜出名,但燒紅燒排骨卻喜歡吃帶點甜味兒的,“提鮮。”
“提鮮好,提鮮好。”
吃了兩塊下去還不收手,悄摸地想吃第三塊。被安琳琅一筷子敲下來,“可不能多吃。這東西油重得很。”
老爺子狡辯說自己不怕油重,大夫都說好了。才一說就被吃得不停嘴的鴻葉小哥給拆穿:“老爺子大夫還沒找到呢,別好沒幾日就放縱。省得往後您想吃口什麼東家不給你做。”
老爺子瞥了一眼安琳琅,安琳琅揚了揚眉,他於是悻悻地收了筷子。
這一頓沒去外頭吃,後廚吃也別有滋味兒。吃完安琳琅也沒打算收錢,就是老爺子臨走給她灶臺上放了一錠銀子。先前安琳琅還沒發現,等後頭發現都已經天黑了。
樓上那貴人一頓飯後終於是不鬧騰了。但不消停的人還是不消停,吃飽睡足就嚷嚷著無事可做,而後帶了一幫僕從從二樓溜溜達達地下來。將櫃臺給敲得邦邦響,非要見大廚。
安琳琅不曉得他有什麼事兒,穿著破衣裳從後廚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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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矮胖矮胖的公子本以為會是個膀大腰圓的中年男人,結果發現是個鮮嫩的小姑娘。那神情瞬間一變,嘴就這麼咧開了。
多虧了王大姑娘的藥膏子,擦了二十來日,安琳琅的臉上凍瘡早好了。白嫩得連塊疤都沒剩下。兼之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好,小臉兒白裡透紅,水靈清透的。哪怕一身破舊衣裳也難掩俊秀的面容。
“乖乖,竟然是個俊俏的小娘子!”這公子出口的第一句,安琳琅和坐在櫃臺後頭的周攻玉眉頭都蹙起來。
安琳琅沒覺得怎麼,隻是問:“不知客人找我何事?”
那公子卻仿佛聽不見似的,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折扇。雖然是陽春三月,但沒熱到那種程度。他呼哧呼哧地扇個不停,人圍著安琳琅轉了一圈,那雙被肥肉擠得隻剩一條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安琳琅,上上下下的掃視。嘴裡嘖嘖地遺憾道:“……可惜,就是太瘦了。”
安琳琅的火氣沒被這句話點起來,一旁的周攻玉臉色變了。他清雋的臉上迅速敷了一層冰霜,從櫃臺後面緩緩走出來,大堂的空氣驟然就冷了下來。
他本就是個清冷長相,平素連笑容都顯得很疏離,不笑的一張臉更是極其的冷漠。此時那高挑的身材湊近來,冰霜的冷漠讓大堂嘻嘻哈哈跟著肥豬公子笑的僕從如被掐住脖子的鴨子,啞了火。他們驚疑不定地看著周攻玉,不明白不過一個小地方的食肆掌櫃哪來這麼強的氣勢,比他們縣老爺還嚇人。
肥豬臉上油膩的笑容僵了僵,也不看周攻玉,隻問安琳琅:“你是這家食肆的廚子?”
“是。”安琳琅點頭。
“這家東家給你開多少銀子一個月?”油頭公子肥碩的臉一笑,兩頰的肉擠在一起都在發顫:“本公子給你雙倍,不如你跟著本公子?”
周攻玉冷笑,剛一動就被安琳琅就按住了手。她歪了歪頭,笑著問:“不知公子能出多少銀子?”
“五兩。如何?”
這年頭,在武安縣城裡縣令府裡最受主子看中的奴僕也才四兩。油頭公子對安琳琅會心動心有成竹。
“你若是能討得本公子歡心,”他曖昧一笑,“本公子還能再加。”
“才五兩?”安琳琅詫異地張了張嘴,一臉震驚地看向他,“我們東家給開的二十兩。原以為公子如此富貴,開的必然會比東家開得多,原來才五兩?”
這人頓時就噎住。
他一雙腫泡眼瞪著安琳琅,一口氣不上不下的。興許是脾氣不大好,憋了一會兒臉色就變了。
“告訴你村姑!本公子給你五兩都是抬舉你了!”肥豬公子的自尊心十分脆弱,一句話說的不小心就激怒了他,“別跟本公子胡扯什麼二十兩月錢就武原鎮這個窮鄉僻壤的小鎮?就你這窮酸掌櫃的能拿得出手那麼多給你?他自己還穿得破破爛爛,二十兩?笑死人!”
安琳琅看了一眼周攻玉,衣裳雖然舊,但也不至於破破爛爛吧?
周攻玉回望了她一眼。
安琳琅:“……”行吧,抽個空給家裡人都換上新衣裳。
兩人不以為然的模樣,矮冬瓜更氣了:“你信不信,本公子一句話就能讓他這家店開不下去!”
第三十八章 你那個車夫去哪兒了?……
這就是明擺著訛來找茬的。場面一度十分僵硬, 那貴人公子兩個腫眼泡差點都給瞪凸出來。他沒想到一個小地方的食肆也敢這麼猖狂,狠狠踹了一腳椅子,他轉身就走:“不識抬舉的鄉野村姑!要不是看你有幾分姿色, 本公子還懶得搭理你!”
說著, 他帶著一幫呼呼喝喝的狗腿子僕從怒氣衝衝地出了西風食肆。
安琳琅無辜地眨眨眼, 她村姑怎麼了?村姑就不能二十兩銀子一個月了?笑死。扭頭看向一身青布袄子的周攻玉:“……也沒有很寒酸啊?”
周攻玉也低頭, 鴉羽似的眼睫覆蓋著眼睑, 嘴角微微翹起。
“算了,三月一過,天就漸漸轉暖, 也是時候給一家人每人都做兩身夏衫了。”安琳琅這段時日都忙瘋了,新店開業, 許多東西都是臨時不湊手。忙碌之中很少在意穿什麼,這麼一想自己好像也沒什麼好衣裳。比起周攻玉的齊整,她的衣裳看起來更破更寒酸。也怪不得別人說。
摸了摸自己的臉,安琳琅可是記得原主的這張臉在原著中算得上美貌的。安玲瓏厭惡她的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安琳琅有一張人人稱贊的花容月貌。如今這張臉到了她手中,好似就沒被人誇過。總不能她太糙, 連累得皮囊都變醜了吧?
扭頭看了一眼周攻玉。她死魚眼, 絕對不是她太糙顯不出來。絕對是被這廝給襯的,天天在這家伙身邊當綠葉,旁人看得到她才怪!心裡戚戚焉,安琳琅琢磨著趕明兒買點胭脂擦擦。
那肥豬公子說走就走,安琳琅卻也沒覺得怎樣。大不了搬出去,往後不做她的生意。左右這麼難纏的人打起交道更費神,不做更好。
折回後院,扭頭看老爺子還跟著就很無奈:“……天都黑了, 老爺子不回去用膳?”
“午膳還有湯沒喝完呢,”老爺子背著手理直氣壯地道,“我這嬌貴的脾胃林家那廚子伺候不好。剛才沒吃飽,你再給我來一碗。”
安琳琅:“……這麼折騰,您怎麼不幹脆搬來住?”
“你若是把那胖墩趕出去,老夫進來住也不是不可。”老爺子摸著胡子考慮道。
安琳琅:“……”
他要呆這就呆這吧,反正這小老頭兒也不算鬧騰。日日過來就為蹭個飯,銀子也給的夠。安琳琅對於大方的客人十分寬容。反正她幹自己的活,老爺子愛蹲旁邊看就蹲旁邊看。
雨下了一會兒漸漸停了。水順著地縫滲下去,空氣中潮氣有點大。安琳琅抬眸看了眼天色,瞧這天氣好似還有雨。趁著這會兒有空,趕緊將掛在外頭角落的香腸給收回屋裡去。
老爺子跟在後頭看了會兒,見安琳琅沒有再做飯的意思,他背著手又溜溜達達地走了。
留給桂花嬸子的飯菜她已經吃了,碗筷收拾起來端出去。安琳琅往井邊上瞄了一眼,桂花嬸子人蹲在那邊兒刷碗。說起來桂花嬸子的日子是真過得苦,瞧那背影,瘦得跟方婆子都差不離。此時蜷縮起來隻有一小團。悶聲不吭的,默默地幹活。
井邊,桂花嬸子僵著背影聽安琳琅遠去的腳步聲,憋了許久的悲意憋不住啜泣出聲兒。
她身上穿著打了補丁的衣裳,空蕩蕩地掛在身上。瘦骨嶙峋的,因為哭泣一抽一抽的。這麼多年,她一個人撐著的委屈好似突然找到了閘口,一股腦兒仿佛要流盡了似的。她一個人哭了不知多久,哭到哭不動了,才端著洗好的碗筷回去。
片刻後,果然就是一場大雨。雨天難得沒什麼客人,安琳琅於是提了一桶熱水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