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倏然抬眼,目光冷硬嚴肅:“你不想理我,想欺負我,甚至想傷害我,都隨便你。但是,你不能傷害我的朋友,他們是無辜的!我想知道,距離小青鸞的死已經一個月了,你,可有後悔過?”
棠鵲的話說得急促,還加重了死這個字眼。
小虎一時怔忪。
什麼意思?死人了?啾啾姐姐造成的?
男孩腦袋轉來轉去,看看啾啾,又看看棠鵲。
棠鵲便定定盯著啾啾的臉,約莫是想從中看出幾分對死的敬畏,對濫殺無辜的慚愧,卻沒想到,隻看到啾啾微不可察地提了提嘴角,嘲笑一閃而過。
“說完了?”
棠鵲一愣。
啾啾平靜:“我說過了,你的青鸞,先攻擊的我。”
“怎麼可能?”棠鵲憤怒了,不能這樣汙蔑死人,“小青鸞明明……”
“我很好奇。”啾啾突然打斷她的話,轉臉看向溫素雪,微微歪頭,“你未曾看見我與青鸞之間的爭執,卻贊同師尊罰我。剛才,你應該親眼看見棠鵲差點害死我,你是否又會贊同師尊罰她?”
棠鵲一愣。
溫素雪也一愣。
事實上,他對棠家的事情並不了解。那年上元節後,棠鵲疏遠了他,自不會與他說這些。啾啾也從來不提她與棠鵲的過往。直到剛才,他才從棠鵲的“虧欠論”中窺到一絲很嚴重的端倪。
似乎是啾啾受了什麼委屈。
溫素雪還在出神。
Advertisement
驀地被點名,他收回思緒,正好撞見啾啾平靜眼底的一絲諷刺。一瞬間,有什麼綿密地扎進胸膛,讓他心髒再次又細又尖地疼起來。
少年桃色唇瓣微啟:“她是……”
“她是好心辦壞事,對嗎?即便你聽見了我對她說不要亂動,也親眼看見了她明知故犯,你依舊認為她無辜,是嗎?”
啾啾這個人很像沒有生命的木偶,眼神是死的,語氣也毫無起伏的,甚至很多時候,周圍人都情緒激動時,她也隻會機械地表示“我再想想辦法”“我會努力解決”。
讓人感知不到她的情緒。
現在她也這樣說話,每一個字都吐得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可溫素雪卻覺得,每一個字都蘊著對他——對他們的嗤之以鼻。
少年已經如止水一般的情緒,這時候泛起不可控制的無措,細密疼痛的心在微微顫動,仿佛對方的視線是利刃,他不得不別開眼,斂起眉,沉默不語。
啾啾繼續著對他的折磨:“人心隔肚皮,你並不知道棠鵲想法究竟如何,可你不會同意罰她。而我——你並未看見我與青鸞的經過緣由,卻在同樣不知情的情況下,同意罰我。溫素雪,溫師兄,這就是你自詡的公平無私?”
溫素雪猛地一震,腦袋裡有一根線,在啾啾輕飄飄的聲音裡扯緊,扯得他難受。仿佛數年前那場大病,揪住他肺腑,氣都喘不過來。
他驚慌中根本反駁不了。
是的。
啾啾一個字都沒說錯。
他早就決定好要一直陪著她,肩負起責任,直到她不再需要他為止。他以為他是護著她的,卻沒想到,他才是那把刀。鈍鈍的,卻一直磨著她皮肉骨血。
“我不需要你了。”
他想起啾啾對他說的話。
他以為她無非是倦了厭了煩了。他以為青鸞一事是□□,卻沒想到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的一板一眼循規蹈矩,在巨大的不公下,都顯得那麼可笑。
溫素雪退了半步,臉色青白,慌亂無措。
棠鵲卻驚呆了,隨之而來的,是面紅耳赤。她承認,剛才小虎不加掩飾的憎惡和阿鳩不留情面的拒絕,讓她心裡燒了把火,激起了她的一點勝負欲,所以她那樣急促肅穆地在這裡提及小青鸞的死。
她也不是沒有感情,她畢竟是個人,是個有喜怒哀樂的人,她也會有……想任性一次的時候。
不過她很快就後悔了,對妹妹更加愧疚。
可萬萬沒想到,阿鳩會說出這樣的話。焦火山的傍晚烏紅,那把火一瞬間從心髒燒到了四肢百骸,燒到了臉皮與耳朵,也燒紅了眼眶。
棠鵲不可置信:“阿鳩,你當真相信我會傷害你?”
啾啾反問:“那你當真相信我會傷害你的青鸞?”
棠鵲愕然不語。
啾啾問:“你相信過我嗎?”
“不信——”
棠鵲一怔。
說話的人不是她,是小虎。男孩對他們剛才的話題一頭霧水,但說起這個,他還是懂的,指著棠鵲怒氣衝衝。
“啾啾姐姐,這個人就是不信你才破你陣法。她若是信你還破你陣法,便是想害你!”小虎拉拉啾啾衣角,“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把你當朋友。啾啾姐姐,離她遠點。”
“……”
啾啾將小虎擋在身後,就像溫素雪擋住棠鵲那樣,片刻後,抬起頭,“你不相信我,為何要來要求我相信你?”
句句鑽心。
棠鵲終於抵擋不住,哽咽著別過臉:“隨你信不信。我隻知道,我問心無愧。”
好一句問心無愧。
啾啾默了一會兒:“你哭什麼?”
棠鵲固執不語地擦眼睛。
啾啾看看溫素雪,又看看她:“你沒被懲罰。溫師兄願意相信你包庇你。便真是他同師尊說了此事,師尊也會相信你包庇你。大家都偏袒你,你有什麼好哭的?”
“該哭的,不應該是辯解了無數次,還被釘在恥辱柱上鞭刑二十次的我嗎?”
第16章 鍾啾啾。
棠鵲的身影消失在天際,失魂落魄,悲憤桀骜。
她是哭著離開的,頭也不回。
溫素雪垂首看了啾啾半日,怔忪寂寥,最後啾啾回望他。少年微不可察顫了顫,往後退了一步,常年沒溫度的眼神中仿佛染了層刺痛的霜花,他也踩在法器上飛速離去。
溫素雪很茫然。
啾啾沒哭沒鬧。十一二歲時,她稍稍比他高一點,但是後來,他和棠鵲都如同新竹節節拔高,啾啾卻長得慢慢的,這麼多年還是小小一隻,說話時必須微微抬頭注視著他們。
可自下而上不卑不亢的目光中、照常的平靜下,仿佛字字泣血,比棠鵲的哽咽更讓他倉皇踉跄,不敢直視。
他死寂的心一直被生拉硬拽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逃什麼。
四周恢復了空曠無聲,炙風掃蕩,闇石蟒的屍體散發出更濃厚的臭味。
啾啾去拔了些鱗片,一轉身,被小虎拉住袖子。
男孩湊上來,怕她嫌髒,小心翼翼地抓住她袖口,挺起胸膛,結結巴巴:“啾啾姐姐,你哭吧。如果你想哭又不想被別人知道的話,可以對我哭……放、放心,我相信啾啾姐姐,啾啾姐姐也可以相信我,我、我會保密的。”
啾啾搖頭:“我不想哭。”
她不喜歡笑,也不喜歡哭。溫素雪他們什麼能耐,還能讓她哭?
她把鱗片遞給小虎:“磨成粉,加上青霜草、逍葉、筋藤一起敷在傷口上,每日敷兩次,一周內你哥哥便會醒來。”
小虎愣愣地接下她的東西。突然明白了什麼,猛地抬頭:“你、你要走了?”
明明相處時間不長,可半日來的信任和危難,讓他仿佛在面對至親骨血的離開似的,眼眶裡泛起淚花。
他非常非常不舍。
小孩子年紀雖小,可腦袋靈光。他能看出啾啾姐姐和那叫棠鵲的少女之間的差距。一個光鮮亮麗,一個樸素平凡。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啾啾不在乎自己形象,不介意暴露自己弱點,甚至……
小虎喃喃:“啾啾姐姐,我覺得你不像個仙人。”
和另外那兩個仙氣飄飄的人看起來不太一樣。
“那我像什麼?”
小虎想了很半天,燦然一笑:“好人。”
啾啾一愣。
夜風漸起,從背後溫溫一拂,天際最後的微光給她鍍了層暖洋洋的色彩。
“好”這個詞能代表很多,代表至高一切,在好人還單純隻是好人的時代裡,小虎能想出最純淨的贊美便是此。
許久後,啾啾微微一笑。
小虎則又開始揉起眼睛。
啾啾拿下他髒兮兮的手,想了一下:“我還不忙回去。”
小虎眼睛一亮。
啾啾卻仿佛突然記起了什麼要緊的事,有些不可言說:“我本來是來買下酒菜的。”
估計她回去,苟七和寧溪倆孩子都得餓瘦了。
原來仙人也要喝酒吃肉!小虎猛地跳起來——他之前還不知道要怎麼報答啾啾姐姐,覺得說一些“以後做牛做馬回報”都是假大空的屁話,現在他有了他能做的一點點事:“不用買!我這就去告訴大伙,讓大家送你!”
啾啾來不及勸阻,小虎已經一陣風似的卷走。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恢復人財路的便是再生父母。聽說妖獸被殺,礦道恢復安全,整個村子都振奮了。
眾人又好奇,又對藏雀山上的修士有些畏怯,一邊高興,一邊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小虎則充當了紐帶,挺起胸膛,添油加醋地將啾啾斬殺妖獸的事描述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
“那還真是可怕。”
“這什麼鵲的,居心叵測,為人不淑,小仙子要當心她。”
“可不是嘛!”小虎混在七大姑八大姨之間,如魚得水,連連點頭——他過分誇張的故事裡沒有忘記棠鵲和溫素雪的戲份。
吵吵鬧鬧中,村長湊近了啾啾,正色鄭重詢問:“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啾啾猶豫了一下。
眾人都安靜下來,看過來,一雙雙視線裡是最樸素的尊敬和期待。
“對。”小虎別別扭扭地絞著衣角,“啾啾姐姐,你……叫什麼呀?”
天已經完全暗了,村落的爛泥地上斜插的火把雀躍生輝,不知山中何處鍾鳴敲響,入夜的更聲飄散在薄霧中。啾啾失神了一會兒,聽著那鍾聲陣陣入耳。
“鍾——鍾啾啾。”
村長當即一拜:“鍾仙子,你的恩情,我崔家村當沒齒難忘!”
……
啾啾懷裡塞滿了“下酒菜”打道回府,崔家村的人當真是把家底都掏出來了,這個送香腸、那個送燻兔,平日裡他們都藏著、過年了才拿出來饞一饞的東西,全都硬塞給啾啾。
啾啾抱著比她上半身還龐大許多的戰利品,很沒仙氣地靠一雙腳,踩著碎石凌亂的山路回駐守堂。
戰利品實在是太多,村裡人還不許她不收,不收他們便長跪不起,所以啾啾被戰利品淹沒,不知所措,連路也看不見,背影有些滑稽。
她自然也看不見,轉身離開後,一簇簇細碎金光從真心感激她的人身上飄出,跟在她身後,最後,溶於她身體。
直到上床睡覺時,啾啾才突然一骨碌坐起來,睜大了眼,難以置信。
——她的修為,竟然已經到了煉氣大圓滿階段!
***
直到第二天,啾啾也沒想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煉氣煉氣,顧名思義,煉精化氣。
這是每一個道修必須經歷的過程——吸納靈氣,淬體修煉。而焦火山是無靈山,連前置的靈氣條件都沒有,這要怎麼修煉?
可她竟然從煉氣五階跳到了煉氣大圓滿。
是她殺了蟒,還是做了夢。
修為的精進給身體素質帶來顯著的變化,她需要的睡眠時間更少,肚子更不容易餓,體力更多,頭腦也更清明。到了第二天走進駐守堂,剛一進門就被寧溪叫住。
“棠鳩!”
啾啾抬起頭,對上寧溪總想繃師姐架子又過分沒威嚴的眼睛。苟七站在寧溪身邊,也同樣驚訝地揚起眉毛:“啾啾師妹。”
“怎麼了?”啾啾平靜地回應。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被他們質問修為為何暴漲。畢竟大家都是不幸來這無靈山蹉跎時間的道修,別人都隻能原地踏步,她卻能一個人進步,這不和諧。
“你……”
苟七的犬耳動了動,說話時有些遲疑,似乎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所以寧溪直接打斷他的話,幫忙講——確切地說,是大聲吼出來了。
“你是不是長高了啊!你怎麼就長高了啊!憑什麼你就長高了啊!”
你吼那麼大聲做什麼嘛。
啾啾往後退了半步。
磨得锃亮的花崗巖柱子在焦火山的高溫下散發出暖意,倒映出三個人的影子。本來苟七是三個人當中最高的,是盆地中的小山丘,可現在,啾啾竟然和他一樣高了。
所以寧溪被夾在中間,視線移到她的身高線時,會明顯往下一拐。她成了盆地中的小盆地。
寧溪隻看了一眼柱子,就被震驚住了。
——也不知道她在震驚什麼,明明十七歲了,應該對自己的矮心裡有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