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嘴巴的畸形,被喚作小猴兒。
董老爺子嘆道:“隻盼著這些孩子進了積善堂,能讀書受教,走上正道。”
明婳聞言,將章程裡的另一條提議說了:“積善堂建成後,會先緊著胡同裡符合條件的鄉親們入內做工,老爺子若是有意再教書育人,或可留在積善堂裡教書,不過……這工錢比市面上的教書先生要低上三成。”
其實不單是教書先生一職的酬勞低,積善堂其他差事的酬勞也低於尋常。
王主事對此也有解釋:“若積善堂的酬勞與市面上一樣,屆時一些家境尚可之人也來此務工,那些體弱病殘之人又如何與他們競爭?”
明婳這才恍然,這與多年前母親賑災施粥,往米粥裡摻沙子是同一個道理。
那時她也不懂母親為何要往煮好的白粥裡丟沙子,髒兮兮的如何能下肚?
母親卻道:“有活路的人不會喝這種粥,那些實在尋不到活路的人,餓急眼了,便是樹皮、草根、人肉都能吃,又怎會介意米粥裡摻了點沙子?我們要做的,便是給這些人一條生路。”
兒時的道理,長大後才有了更深刻的領悟。
明婳夜裡回到客棧,又將王主事的那份章程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隻覺受益匪淺。
她想著下回再見到王主事,定要親自與他道聲謝,怎麼說他也算是她的一事之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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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十一月,幽都縣已下過了兩場大雪,積善堂也在緊鑼密鼓地籌備——
因著天氣寒冷,當下仍是以修繕舊祠堂為主。
但每日有三頓熱粥、棉衣與炭火分發,依舊吸引了城裡城外不少窮苦之人。
好在早早立下了規矩,那些不符合要求之人灰溜溜的來,又灰溜溜的走。饒是這樣,還是接納了不少符合要求的老弱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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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著堂內人多了,鄭婆婆替明婳心疼起銀錢來。
她如今已經能拄著木棍子走上兩步,趁著明婳來積善堂巡視修繕的功夫,顫顫巍巍走到了明婳面前,苦口婆心地勸:“知道夫人是個善人,可前來投靠的人越來越多,您家底便是再豐厚,一己之力又如何應付得來?若是叫您婆家知曉您在外頭花這麼多錢養闲人,指不定要如何編排您呢。”
明婳聞言,不禁失笑:“您多慮了。我現下花的是我的嫁妝錢……且我婆家都是些通情達理之人,不會怪我亂花錢的。”
何況你們也不是闲人。
你們生在大淵疆域,皆是大淵的百姓。
鄭婆婆不知內情,隻覺得眼前這位夫人實在是觀音菩薩的化身,抹淚嘆道:“當官的不為我們這些老百姓做主,倒為難您個弱女子操心我們這些人……老婦給您磕個頭,願老天保佑您福壽雙全,萬事順心。”
明婳急忙示意天璣將人扶起,又對鄭婆婆道:“先前那個當官的不為你們做主,現下朝廷派來個一心為民的好官,縣裡的百姓們也算苦盡甘來了。”
鄭婆婆聽到這話,卻是撇了撇唇:“誰知道呢,當官的能有幾個好東西。這回若不是那位羅老夫人冒死求去了御前,皇帝老兒哪還記得我們這些小地方的百姓?怕是還在皇宮裡吃香喝辣,摟著他的佳麗三千逍遙快活吧。”
明婳一噎,心道那個白翔當真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不但把天下官員的名聲都搞臭了,連皇帝公爹的形象也被敗壞至此.......
難怪這回要派裴璉千裡密訪了,是得好好調查一番,看看這河北道到底糟成了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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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在忙碌中度過,步入十二月,春節氣氛愈濃。
整個幽都縣都被白雪覆蓋,城中各家各戶也都掛上紅燈籠,紛紛清掃門庭,迎接新年。
明婳也在王主事的安排下,於十二月初住進了之前的白府。
這處宅子上月被正式充公,照理說應當是代理縣令入住,但有明婳這位太子妃在這,便是借王主事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逾矩。
遂命人收拾了宅院,親自將太子妃從客棧迎入了這間三進三出的豪宅。
至於王主事,仍暫住縣衙。
搬家這一日,明婳留著王主事喝了杯茶,順便與他道謝,“若非你那份策論,我這會兒怕是還像無頭蒼蠅般,無從下手了。”
王主事誠惶誠恐,壓根不敢抬眼,隻叉手道:“夫人謬贊,微臣不過是聽令行事。”
至於聽誰的令,花廳中二人心知肚明。
眼見廳外白雪如絮,明婳心底也生出幾分悵然,她擱下茶盞,看向下座之人:“你可知他現下到了何處?何時才會回來?”
王主事微怔,垂眸道:“主子上次來信還是半月前,隻交代微臣一些公事,其餘並無多言。”
明婳一聽,姣美眉眼間難掩沮喪。
眼見上座的太子妃遲遲不出聲,王主事斟酌片刻,溫聲道:“夫人勿要多慮,主子辦事向來利落,一旦妥當,定會第一時間回來與您團聚。”
就他那樣事事以公為先的人,會第一時間來與她團聚麼?
明婳嘴角輕扯:“希望如此吧。”
送走王主事後,她擱下茶盞,起身行至花廳外的廊庑之上。
看著片片雪花隨風穿堂,宛若春日櫻吹雪,美不勝收,卻也蕭瑟悽寒。
近三個月的朝夕相處,天璣如今與明婳也越發親近。
現下見太子妃這琉璃冰雪般的漂亮人兒,孤零零地站在廊下,凜風吹得那小巧的鼻尖泛起緋紅,鴉黑的羽睫也在風中輕輕顫動,此情此景,當真是我見猶憐。
也不知太子殿下如何舍得,拋下這麼個漂亮媳婦獨自在家。
“夫人。”天璣上前,遞上個葵花紋銅沉手,緩聲寬慰:“這處宅院還算寬敞軒麗,主院奴婢們也都收拾了出來,您過去看看?若是缺了什麼,趁著街上鋪子還沒關門,奴婢們抓緊採買。”
明婳眼皮輕動了動,側過身,看向一身厚厚長袄的天璣:“聽說河北道這邊的小年是臘月二十三,今日是初三,離二十三還有二十日,你覺著他能趕回來過年嗎?”
天璣似是被問住,愣了片刻才道:“這……奴婢也不知。”
明婳纖薄的肩膀輕垮,悶聲道:“他一走就是兩個月,統共就來兩封信,信裡也不說到了哪,何時歸。”
且每回信中都是一樣的話:「一切皆安,勿要記掛。保重。」
若非兩封信所用的信紙不同,明婳都懷疑他一次性寫了好幾份,到點就派人給她送來。
雖說現下還生他的氣,兩個月過去,時間也稍稍衝淡了最初的慍怒,餘下更多的是擔心、思念與埋怨。
但凡他的信裡,多寫兩句話呢……
他是買不起筆,還是用不起墨,亦或是覺著人人都與他一般薄情寡義,不會牽腸掛肚?
明婳越想越氣,最後兩隻手抱緊了懷中暖意融融的銅沉手。
算了,他不回來便不回來吧。
反正積善堂裡有一堆人陪她過年,她才不稀罕他!
思及此處,明婳抬眼,朝天璣笑了下:“走吧,隨我去後院看看。快過年了,我也想布置著喜慶點,瞧著心裡也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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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的每一天都好似過得飛快,眨眼到了除夕這日,家家戶戶皆祭灶拜神,熱熱鬧鬧包起餃子迎新年。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幽都縣裡大雪紛飛,玉門關外的北庭都護府也是一片琉璃白雪世界。
傍晚時分,肅王府後院。
肅王從軍中慰問將士們回來,一步入裡屋,便見自家夫人靜坐在榻邊,面前的紫檀木幾案上擺著一沓銀票與三個紅封,她垂著長睫,盯著案幾上那些東西,明顯心不在焉。
“想什麼,這樣入迷?”
肅王解下玄黑色狐皮氅衣,長腿邁向榻邊,寬大手掌捏了捏王妃纖細的肩頭。
肅王妃回過神,仰起一張雍容嬌媚的臉,蹙起的眉心微微舒了些,卻並未完全舒展:“你回來了。”
“嗯。”肅王挨著她坐下,長眸再次掃過案面,也明白過來:“在給孩子們包壓祟錢?”
肅王妃頷首,那張雖有了些滄桑痕跡卻依舊天姿國色的美人臉上扯出一抹苦笑:“往年都是包三個,今年習慣地拿了三個紅封,方才想到婳婳已不在家了。”
肅王見妻子眉眼間的愁緒,心頭也微軟,抬手攬住她:“沒事,照樣包上,待到明年三月雪化了,派人送去長安,她照樣能收。”
肅王妃的腦袋枕在丈夫寬闊結實的胸膛,輕輕嘆息一聲:“已經近三個月沒收到她的來信了,我這心裡實在擔憂,不知她如今在宮裡可還好?與太子相處的如何?倆口子可有拌嘴,她可受委屈了?”
“早知陛下一直惦記著咱們家兩個女兒,當初就該早早給她們定下一門婚事……”
聽到妻子這話,肅王薄唇輕扯:“陛下是個怎樣的人,你不知道?別說你給孩子們訂下婚事了,他若是鐵了心要咱們女兒做兒媳,成了婚也能給你拆了。”
肅王妃一噎,卻又無法反駁——
皇後娘娘不就是這樣被搶過去的嘛。
隻他們為人臣者,也不好非議皇帝,隻得在心裡悶悶腹誹了兩句,繼續擔心起小女兒:“婳婳那個傻娃娃,怕是受了委屈也囫囵咽了。唉,怪我,當初就該叫娓娓嫁過去。娓娓那個性子,起碼不用擔心她受欺負。”
肅王道,“你這話要是被娓娓聽到,定要說你偏心了。”
“那我能怎麼辦嘛,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她們哪個都是要我的命。”肅王妃說著說著就紅了眼眶,一想到她那嬌嬌軟軟從未離過家裡的小女兒,現下要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皇宮裡過年,她就心疼的不得了。
“過年的好日子哭什麼。”
肅王將人擁到懷中哄道:“都能做祖母的年紀了,待會兒若叫阿狼和娓娓看到,定要笑你。”
肅王妃抹了下眼角,哽噎道,“早知道我也去送嫁了,在長安陪她過個年再回來。”
“哪有女兒出嫁,做母親的親自送嫁。”
肅王哭笑不得,下颌抵著王妃的額頭:“再說了,你一去那麼久,舍得留我一人?”
肅王妃哼了聲,伸手推他:“都能做祖父的年紀了,有什麼舍不得。”
肅王啞然,也沒反駁,隻擁著妻子一番好哄。
不多時,有嬤嬤在外提醒:“前廳席面已擺好,大郎君與大娘子都在等著呢。”
“這就來。”
肅王抬手扶了扶妻子鬢間有些歪了的牡丹鳳釵,又拿了個紅封揣進袖裡:“老規矩,阿狼這個我給他壓枕下,娓娓那個,你去放。”
肅王妃粉面殘紅未褪,輕輕嗯了聲,拿起給大女兒的紅封放入袖間,再看給小女兒的那個紅封,心裡又是一片悵然。
也不知在長安,可會有人給婳婳準備壓祟錢。
唉,養兒一百歲,常懷千歲憂。
肅王妃轉身,將那紅封放進了妝臺匣子裡。
貼著大紅剪紙的雕花窗外,夜色沉沉,大雪紛飛。
又是一年除夕至。
第052章 【52】
【52】
北庭夜幕降臨時, 幽都縣早已夜色深濃。
靠近縣衙附近那座三進三出的宅院裡,燈火明亮,貼著大紅福字的燈籠在夜色裡宛若一個個橘紅色的圓柿子, 恰好到處地照著室外紛飛飄揚的雪花。
幽都縣與長安、北庭的年節習俗不同, 這裡的除夕不燃庭燎, 隻點燈燭。
一夜燈燭不滅,便意味著平安順利度過這個年。
雖是如此,明婳還是命人在後院之中擺了個大火盆, 又尋了一堆香木、竹子、火炭,堆得高高的, 火光也旺旺的——
這大宅子太靜了, 有火光、有爆竹聲, 也能熱鬧些。
在積善堂和鄉親們一起吃過年夜飯,明婳便回到這宅子裡, 獨自守歲。
穿堂的飛雪似柳絮, 又似梨花瓣,飄飄灑灑,零零落落, 在火光之中白蒙蒙一片,有種別樣的悽美。
為了迎接新年, 早上起床時, 明婳還特地打扮了一番, 梳著如意髻, 換上一襲在幽都縣新裁的寶藍緞繡平金雲鶴袄裙。
此處的繡工與緞料雖比不得宮裡精細華麗, 但架不住穿衣裙的人瓊姿花貌, 便是披件麻袋都難掩姝色,遑論新裁的錦緞裙衫。
隻穿戴再好看, 在積善堂裡她也始終戴著帷帽,未曾以真面目示人。
回到宅中,雖不必再戴帷帽,身邊唯有天璣天璇陪著,也無人欣賞。
“唉。”
明婳躺在鋪著厚厚絨毯的搖椅上,望著飛雪和庭中燃燒的火光,深刻體會到了那句“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大抵是她活了十六年,最寂寥冷清的一個除夕了。
最初她還盼著裴璉能趕在年二十三回來,陪她過個小年。
二十三,他沒回。
明婳心想,好吧,那除夕總得趕回來吧。
可今日就是除夕了,離新的一年,隻剩兩個時辰。
這深更半夜,城門已關,她也徹底死心——
這個年看來注定要一個人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