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璉垂了垂眼,看向繃帶牢牢纏著的胸口。
良久,他才拿過一側的文書,繼續翻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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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明婳除了每日早晚都會去給裴璉喂藥,其餘時間都待在她的房間,或是帶上暗衛和新買的兩個奴隸出門闲逛,再不像往常那般一有空就黏在他身旁。
裴璉自然也察覺出妻子的這份變化。
有時他也會懷疑,她是否還在為那夜的事生氣。
盡管她嘴上說著沒氣,但鄭禹說過,小娘子大都口是心非,而且特別愛讓男人去猜。
猜著了皆大歡喜,猜不著便有的鬧。
可她每日給他喂藥十分認真,而且每回見到戴太醫,都會第一時間關心他的傷勢,簡直比太醫還要期待他好轉。
這份殷勤關懷,就連戴太醫都止不住與他感慨:“家有賢妻如斯,夫復何求,陛下當真是為您聘了位佳婦。”
賢妻,佳婦。
細想這大半年的相處,她的確有許多出乎他預料的優點,與他最初的印象大為不同。
雖說有時還是不夠穩重,也愛為些小事鬧脾氣,但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他也願哄上一哄,權當夫妻閨房之樂。
且就近幾日她的一言一行來看,好似也成熟不少,愈發的穩重端莊。
裴璉暗暗告誡自己,也不能對她太過苛刻,總不能既要她嬌俏粘人,又要她端莊持重。
這世上之事,總是有失必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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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成長,為人夫者,該當欣慰。
隻這份欣慰之心,並未持續太久。
一眨眼,距醉仙閣那場鴻門宴已過去了七日。
這日傍晚,戴太醫像往常一樣給裴璉換藥,明婳卻並未避開。
她就站在旁邊,看著戴太醫拆繃帶,清理創口和敷料。
這是明婳第一次清楚而直觀地看到裴璉的傷口。
拳頭大小,橫豎兩道長切口,中間是道深深的洞疤。
雖說精心休養了七日,傷口不再血腥可怖,但光看著這鮮紅的洞疤和豎橫兩道切口,也能想象那日的暗器陷得有多深。
戴太醫不愧是永熙帝欽點的伴駕御醫,若換做尋常御醫,離心髒這麼近,怕是都不敢輕易下刀。
明婳感慨的同時,又湧上一種難以克制的難過。
沒辦法,還是有點喜歡裴子玉。
一看到他這傷,再想到他那夜差點就沒了命,心底就好似下起一場連綿無盡的梅雨,悶熱、潮湿,又彌漫著酸澀的惆悵。
她也很討厭自己這樣。
可她沒辦法。
謝明婳就是謝明婳,無法真正變成一個狠心涼薄之人。
“傷口恢復得很不錯。”
戴太醫滿意地捋須:“已經在長新肉了,之後在船上好好修養,待抵達長安,應當就痊愈了。”
裴璉輕嗯了聲,一抬眼,便看到明婳怔怔盯著他傷處。
那雙烏眸,清凌凌,霧蒙蒙,好似江南氤氲的煙雨,噙著無盡的憂愁。
忽的,他的心底也泛起一層潮湿。
“太醫說了,恢復得很好,你不必擔心。”裴璉溫聲道。
明婳也晃過神,朝他笑笑:“嗯,沒事就好。”
戴太醫在旁調藥,看著小倆口這溫情脈脈的一幕,隻覺渾身肉麻。
到底是新婚燕爾的年輕人啊。
想他當年和夫人也是這般濃情蜜意、你儂我儂,一晃三十年過去,夫人成了母老虎,親上一口能做噩夢好幾宿。
不過老夫老妻也有老夫老妻的踏實。
也不知分開大半年,老太婆在家可曾記掛他?
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戴太醫給裴璉換好了傷藥,便帶著藥童識趣地退下。
明婳照著往常那般,一勺一勺給裴璉喂著藥。
“明日孤與李昶安將蓟州這邊的事都安排好,最遲後日,便能登船返京。”
明婳心不在焉嗯了聲。
裴璉瞥她一眼,沉吟片刻,又道:“那魏明舟……”
話未說完,便見她執著瓷勺的手一頓,抬眼看來。
裴璉眸色微深,面上卻不顯,繼續道:“鄭禹已查明他與刺殺之事無關,之後孤會安排專人送他回長安。”
“那就好。”明婳眉眼稍舒:“魏郎君本就不是那等奸惡狂妄之輩,莫名其妙卷入這些事裡,又被關了這麼多天,也算是無妄之災了。”
前幾次碰面,魏明舟在明婳心中的印象,是個有些唐突但本性不壞的人。
但經過那夜的挺身而出,明婳便覺得他是個赤誠正直、不畏強權的良善之人。
等她回到長安與裴璉順利和離,她定要好好請魏郎君吃一頓大餐,再回北庭。
明婳這邊暢想著和離後的種種安排,裴璉見她一提到魏明舟又魂飛九天,沉臉叩住她的手腕。
明婳陡然回神:“殿下?”
“一個覬覦人妻的狂悖之徒,哪就值得你這般贊譽?”
裴璉漆黑的鳳眸幽幽望著她,“你可知那日夜裡他貿然出面,說些不知所謂的話,若叫有心人聽去大作文章,你的清譽該何如保全?孤的臉面、皇室的體面又該置於何地?”
也就是蓟州地處偏僻,那日席上之人也都被控制住,不曾往外泄露隻言片語。
否則當朝太子妃與侯府兒郎有私的謠言,怕是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孤已經不是第一次提醒你,離那姓魏的遠些。”
裴璉語氣冷肅:“偏你還糊裡糊塗,將那人誇成個寶,當真是不知所謂。”
手腕突然被扼住,本就將明婳嚇了一跳,這劈頭蓋臉又是一頓訓,霎時叫她也有些惱了。
她試圖從他掌心抽出:“你放開。”
裴璉不為所動。
直到對上她忿忿瞪圓的烏眸,默了默,還是松開。
明婳低頭一看,雪白肌膚明顯有些紅了。
這邊說著怕牽動傷口要她一口口喂藥,那邊卻勁大的一下就把她的手捏紅。
真是個混蛋!
她咬著唇,很想和他吵一架,但許是這幾天的隱忍叫她也練了些耐性,怒意在心頭翻湧了幾番,終是被她壓下去。
她不想和他吵。
萬一吵著吵著,她又繃不住眼淚,那多丟人。
何況事到如今,她也隻想與他心平氣和,好聚好散。
明婳閉著眼睛,努力平復著情緒。
裴璉見她沉默不語,略作遲疑,朝她伸手:“孤並非有意弄疼你。”
指尖還未觸及,明婳便側身躲開。
男人的手僵在空中。
周遭的氣氛也好似凝固住。
明婳隻當沒看見般,緩緩掀起眼簾,清靈嗓音也格外平靜:“打從一開始,你就對魏郎君偏見極深。是,他或許是對我有愛慕之心,但我們為數不多的幾次碰面,都是坦坦蕩蕩,從無半分逾矩。”
“你隻看到他那日夜裡為我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會影響我的清譽。那你為何不想想那時我有多麼害怕,那把劍就架在我的脖子上,劍刃那麼鋒利,冰涼涼的刺著我的脖子,我腿都發軟,魂都要嚇飛了,恨不得幹脆暈過去好了……可就是這個時候,席上那麼多人,沒有一個人急著要救我,也沒有一個人為我向那刺客求情,就連你……你啊,裴子玉,我的夫君……就連你也不幫我。”
“你沒有一句安慰,沒有想過與刺客斡旋,你就那樣毫不猶豫的在賬冊與我之間,舍棄了我……”
“孤那時隻是……”
“權宜之計。我知道,你說過了,我後來也看明白了。”
明婳截斷他的話,指尖緊緊掐著掌心,繼續道:“可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是你們的局啊。那日夜裡,就我一個人被瞞在鼓裡,糊裡糊塗的什麼也不知道,被刺客抓住了,便真的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再無明日。”
那時的眼淚與害怕,是真的。
那時的心碎與絕望,也是真的。
哪怕知道了真相,可那些痛徹心扉的時刻,就能當做沒發生嗎?
“所以在你眼裡,魏明舟好似是個不知所謂、大放厥詞的攪局者,但於身處局中的我而言,竟然有人願意為我發聲,甚至願意用他的命來換我的命……便是衝著這份勇氣和赤誠,來日他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也定會盡力去幫他。”
明婳明顯看到裴璉沉下的臉色,可那又怎樣呢。
“你既覺得他是個覬覦人妻的登徒子,與我接近,有礙我的清譽,也有損你的體面,那麼……”
明婳攥了攥緊拳頭,仰起臉,看向床上的男人:“若我並非你妻,便不會再有這些煩惱了吧。”
裴璉眸光陡然一暗:“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
有了整整七日的思慮與準備,明婳現下也不再像第一回 提和離那般慌張無措。
迎上男人灼灼如炬的注視,她語氣沉靜而堅定:“裴子玉,待回了長安,我們便和離吧。”
話落,房間裡的空氣都好似凍住,森森寒意自四面八方席卷而來。
男人俊美的臉龐線條略顯冷硬,嗓音卻仍是淡淡的:“孤說過,別再拿這種事說笑。”
說笑?
明婳啞然,而後不禁笑了:“你是不是仍覺得我是在與你耍小脾氣,是無理取鬧?”
裴璉凝著她,不語。
明婳見狀,驀地有些怒了,終是忍不住咬牙,低低罵道:“裴子玉,你就是個自負倨傲、不折不扣的大混賬。”
“是,我之前是喜歡你不假,可我也是人,我也有心。若我給你的喜歡,反而成為你用來傷害我的把柄,那我謝明婳也不是那麼厚顏卑賤之人,非得上趕著你一人不可。”
“我阿娘從小便與我說,真心 換真心。我自問與你相識以來,一心一意地對你,從無半分虛情。而你呢?你冷淡、無情、愚弄、隱瞞,口口聲聲說著夫妻一體,可你又有哪一刻真的拿我當做過你的妻子。”
裴璉擰眉:“明婳……”
“哦對,你與我對夫妻的看法並不同,我以為的妻子是真心摯愛之人,而你覺著的妻子便是一個賢良淑德、生兒育女的暖床工具。是我傻,偏不信邪,偏要去鑽你這塊冥頑不靈的木頭……直到險些把命都丟了,方才知道醒悟……”
“還好,也不算太晚,起碼……起碼還活著。”
明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再次抬眼,微紅的眼眶裡已是一片無波無瀾的平靜:“道不同不相為謀,婚姻本為兩姓之好,可到今日這份上,繼續下去,你我注定要成為一對怨侶。與其日後反目成仇,相看兩厭,倒不如趁著如今還不算太壞,大家好聚好散。”
“至於你上回與我說的那些家國天下的道理,我也仔細考慮過了。是,你說的有道理,但我爹娘若是知道我險些死於你的局中,我相信他們寧願棄官除爵,拋卻榮華,也要換我此生平安,無病無災。”
這便是父母之愛給她的底氣。
而在裴璉這,她沒有半分底氣。
“其他的你也不必再說了,我心意已決,回去以後,我自會與陛下和皇後娘娘稟明一切,求得二位尊長的諒解。”
明婳說罷,也不再看裴璉,擱下藥碗,起身要走。
手腕卻再次被拽住。
她蹙眉看去,便對上男人如覆寒霜般的臉龐。
他沉聲道:“你明知那一夜孤所說的皆是虛言,並非真的棄你不顧,何至於為了一時之計,小題大做,鬧到和離的地步?”
“小題大做?”
明婳啞然,嫣色唇瓣動了動,終是懶得解釋,隻輕嘲道:“你覺得小題大做便是吧,反正……就這樣吧。”
她掙著手腕,裴璉卻牢牢不放。
她再掙,他掌心忽的一用力,竟直直將她拽倒在床邊。
明婳失聲驚呼,不等她起身,男人另一隻手牢牢勾住她的腰。
“裴子玉,你放開!”